孟昔昭张了张口,仿佛没话找话的说道:“微臣在殿外,遇见了甘太师。”
天寿帝:“……”
他脑子里那根脆弱的神经被拨动了一下,但还好,很快就恢复了,所以他没有发飙。
他的脸色已经显露出不虞了,而孟昔昭就跟没看见一样,又把头垂了下去:“太师担心陛下龙体,面容急躁了些,微臣自知不招太师的待见,也知道陛下大病初愈,定是只想见太师和两位相公之流,微臣这才等了一日,才来面见陛下,未曾想,还是撞见了。”
天寿帝脑子里的神经又被接二连三的拨动了好几下,甘太师急躁不急躁,他看不见,反正他自己是挺急躁的。
但是听着孟昔昭的话,他注意到了他的未尽之语,盯着他,天寿帝问:“你说太师不待见你?”
孟昔昭愣了愣,看着天寿帝的眼神很是茫然,好像他问了个人所共知的事实一样。
“这……这也是人之常情,之前微臣与邱——”他停顿了一下,才给邱肃明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
“邱罪臣有龃龉,因着这件事,连微臣的父兄都被牵扯了进来,后来邱罪臣的罪行被揭发,虽说此事不是微臣一个小小府尹促成的,可在太师眼中,微臣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天寿帝如今看人的眼神真的特别诡异,孟昔昭是装作浑不在意,实际上心里如坐针毡,想着以后没有需求,他还是别来这里了。
他做出一副有些心虚的模样,得罪了太师,他自然会是这个德行。
可天寿帝的想法不是这样的,天寿帝的想法是,孟昔昭在整个朝堂当中,都是少有的愣头青,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他害怕的人和东西,匈奴大王子,说叫板就叫板,南诏公主,也是说骗就骗,连权倾朝野的三司使,他都不含糊,敢叫嚣着到御前,来告他的御状。
而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害怕甘太师。
这时候天寿帝又想起来一个事。
他确实是从没见过孟昔昭对甘太师出言不逊,哪怕是明知道李淮被诬陷,也知道这事跟甘家脱不了关系,但他还是俯首贴地,只求把李淮救出来,从头到尾,都没提过甘家一句话。
彼时天寿帝认为他是知趣,是个识时务的人,但现在,天寿帝觉得他是胆小,是畏缩,是自知撼动不了甘太师的地位,才不得不趴跪下去。
一瞬间,天寿帝心中开始冒火,这火一半是针对外面的甘太师,另一半就是针对孟昔昭。
毕竟他自私任性一辈子了,让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也不太现实。
这时候,天寿帝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孟昔昭身前响起:“判邱肃明抄家凌迟,这是朕下的命令,依你的意思,太师这是连朕都一起不待见上了?”
孟昔昭大惊,赶紧抬起头来,为甘太师辩解:“怎么会!陛下是君,太师为臣,哪有臣子怨怼君王的呢?更何况,陛下与太师十年如一日的亲近啊,太师是国丈,是六皇子的外祖父,他怎
么会怨怼自家人呢?”
天寿帝一听国丈二字,脑袋就开始突突。
“他算哪门子的国丈!!!”
天寿帝这句话是吼出来的,听得孟昔昭登时一僵,要是姿势不对,他这时候可能就已经跪地上了。
这几天他经常发火,但像现在这样动真格的,还是比较少,因为他身体不行,一旦声音太大,火气太旺,很快他就会感到体内空虚,头也晕沉沉的。
揉着额角,天寿帝还在思考孟昔昭刚刚说的外祖父三个字,孟昔昭这意思是,因为他娶了甘静月,有了六皇子,所以甘太师才不会怨怼他,甘静月,六皇子……
孟昔昭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天寿帝的脸色,然后十分小声的说道:“陛下息怒,是微臣失言了。”
说着,他还强打精神,让自己强颜欢笑起来:“自从当了这个府尹,微臣几乎日日都能碰到新鲜事,若陛下不嫌弃,微臣给您讲两个吧,就当是笑话听。”
天寿帝瞥他一眼,这一眼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孟昔昭就当这是默许了,清清嗓子,故意做出个夸张模样来,引起天寿帝的注意。
“话说啊,这应天府衙,每日接到的报案,没几桩命案,都是小事,东家丢了一只鸡,西家少了一块瓦。在隆兴府时,微臣几乎碰不到这些事,因为隆兴府穷,人人都吃不饱饭,每日琢磨怎么让饿死的人少一些,这就是微臣最重要的事。而应天府就不同了,天子脚下,被陛下治理的一片太平,难怪外面的人都说,宁为京都犬,不做别处人。”
仗着原句“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是元代传奇的台词,孟昔昭毫无压力的化用了一下,而天寿帝果然就跟他正常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就听不懂人话,现在他更听不懂了。
这个稍微深思一下,就会发现是皇帝昏庸才会导致的情况,在他听来,竟然是对他的赞赏。
天寿帝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本来移开的目光,也重新转了回来,孟昔昭顶着这毒蛇一样的眼神,继续笑靥如花。
“微臣刚赴任的时候,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的一个头两个大,不过,也不是每一桩案子都这么无趣,有的,就是往日碰不到的笑谈。比如说,上月微臣断了一个案子,一个寡妇来报案,说她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她的家产,都被家中的奴仆抢走了。微臣顿感十分荒谬,这世上,哪有奴仆抢了主子钱财的道理,细问下来,发现原来另有内情。”
“这寡妇是个性子懦弱的,她刚嫁到夫家一年,便守了寡,当初还是远嫁,守寡之后,因夫家也没有其他人了,偌大家财,便到了寡妇手中。她懦弱,怕别人不怀好意,便没有再嫁,而是守着这些财产过活,而她身边的奴仆,也劝她不要回娘家去,就在这待着,还在她耳边挑拨离间,让她不再信任自己的娘家,长年累月下来,这寡妇果然就没再联系过娘家,也越发的信重奴仆,不管是庄子铺子还是田地,全都交给奴仆打理,她自己就在家里伤春悲秋,思念那个死去的丈夫。”
天寿帝听了,冷笑一声:
“无知妇人。”
孟昔昭赶紧夸他:“陛下英明。”
“而就在今年,这寡妇娘家来了一封信,没有被奴仆拦下,而是到了她手里,她这才发现,娘家不是不管自己了,他们想接自己回家,可是次次奴仆都会装作是她,回信拒绝,还说了断绝关系的话,让娘家很是失望。寡妇发现真相,自然大怒,质问奴仆这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个胆大包天的奴仆,欺负她胆小,打了她一顿,还把她绑起来,不让别人见到她,她哭了一天,终于把绳子挣脱了,逃到府衙来,要状告那个奴仆,让微臣把他下大牢,打他几十棍。”
天寿帝听得点点头,没错,愚民在他眼里就是这个样子,都告到府尹这里了,居然不是杀了那个背主的奴仆,而是只轻飘飘的打几十棍,难怪能被奴仆捏在手里。
孟昔昭笑了一声:“微臣听到这的时候就觉得十分可笑了,当场问那个妇人,你是主子,你是雇佣了那个奴仆的人,固然,生死之权你做不得主,可如何管教一个奴仆,还要本官教你么?家仆,就是用来做事的,若他不好好做事,还企图取而代之,你有什么好怕的,直接打啊!”
说到激动处,孟昔昭还用力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讲话本就声情并茂,听得天寿帝直感畅快。
爽文嘛,大家都喜欢,而且从某种角度而言,天寿帝也是主子,所以他特别能代入这种情节。
而孟昔昭在说完以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把伸出去的四肢收回来,然后才说了结局:“之后那妇人呆呆的看了微臣许久,然后猛的一磕头,也不告状了,直接就跑了,估计是回去打奴仆了。”
这事上个月确有发生,就是被孟昔昭添油加醋了,他当府尹几个月,别的不说,各种奇葩事,想要什么样的他都能举例出来。
听着这个结局,天寿帝还真感到了几分可笑之处,但他笑不出来,就只是这么坐着。
孟昔昭见天寿帝没动静,还以为他是对这个结局不满意,于是挠挠头,又说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许是不觉得此事好笑,本来也是,普天之下,所有人都是陛下的家仆,那寡妇无法对家仆行生死之权,陛下却可以,所以陛下身边,也不可能有这等胆大包天之辈。”
话题又扯回自己身上了,天寿帝就更笑不出来了。
怎么没有,甘静月不就是吗?
天寿帝越发的意兴阑珊,孟昔昭默了默,只好起身告退,天寿帝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了,孟昔昭却在转身之前,又犹豫了一会儿。
注意到他一直没走,天寿帝这才扭过头来,疑惑的看着他。
对视之下,孟昔昭小心翼翼的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微臣此次进宫,只为看望陛下龙体,当真没有别的想法。”
天寿帝:“?”
谁问你这个了?
他正纳闷呢,就听孟昔昭接着道:“若有人这样说,请陛下务必相信微臣——”
天寿帝:“……”
本来就没耐心,孟昔昭还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来这一出,他顿时火了,指着宫门让他赶紧滚。
这回孟昔昭不敢再耽搁,麻溜的就撤了,但反身退出华宁殿之后,他脸上惶恐的表情顿时消失,看起来面色如常,让人无法辨别他在里面和天寿帝说了什么。
走的时候,孟昔昭就没再吓唬过甘太师了,他目不斜视的离开了这里,却搞得甘太师更加忐忑不安。
没人在里面占位置了,甘太师立刻去找内侍,让他再次通禀,而且这回他用上了自己太师的特权,说如果陛下不见他,他今天就不走了。
以前他这么说,天寿帝担心他急坏了,必然是会召见他的,而现在,天寿帝还沉浸在刚刚那个无知寡妇的小故事当中,一听这话,他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
那个寡妇被奴仆欺骗,被奴仆霸占了家财,而甘太师没有霸占过他的家财,却总是倚老卖老,利用他的爱重,逼迫他做许多的事。
甘静月曾说过,她父亲曾经想要送她入宫选秀,但因为皇后横插一杠,她的名字就被划掉了,甘静月说的无比怨毒,她说皇后是嫉妒她,这才导致,她和天寿帝晚了一年才相遇。
甘静月饱读诗书,也是个附庸风雅的女子,她说的那句“一年相守就这样错过”,让同样算是个文艺青年的天寿帝感觉特别心痛,从此对谢皇后更加的看不顺眼。
天寿帝不是不知道,在民间,很多人都认为,他毁掉了一桩郎才女貌的姻缘,但因为他确实理亏,以及他有自己的皇帝包袱,只是暗中压下了这个说法,却从未解释过。那时候他觉得,他已经抱得美人归了,这点名声,不要也罢。
而现在,小心眼的本质发挥作用,他突然就意识到,早在他见到甘静月之前,甘太师就已经想要把她女儿送进宫了,是他们甘家想要毁约在先。
做了这种事的他名声无损,而自己却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连在甘静月心中,他都是这样不折不扣的一个豺狼形象,她怨恨自己,却只字未提她那卖女求荣的父亲。
天寿帝沉默下来。
半晌之后,他惊怒的想——凭什么?!?!
凭什么他在这里痛苦不堪,而做了同样事的甘瑞,却半点都不受影响?!
而且,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当初的相遇,是不是偶然了,该不会就是甘瑞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才设了这个圈套让他往里钻的吧?!
如今的天寿帝就是个哲学家,怀疑他所能怀疑的一切。
……
他坚定的告诉秦非芒,他不想见甘太师,那个老头要是想逼他,那就让他在外面站着!冻死不管!
之前天寿帝都只是说一句不见,哪怕态度很恶劣,也依然就是简单的不见,如今他可是真的把冻死不管这四个字说出来了,顿时惊呆一众宫人。
陛下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甘太师。
妈呀,这天真是要变了。
*
甘太师哪知道里面的情况,他只看见内侍十分僵硬的来回话,告诉他陛下不想见他
,哪怕他在这等到天黑,也没用。
内侍到底还是担心他的太师身份,所以说的很委婉,没了那惊人的冻死不管,甘太师自然不知道天寿帝现在有多厌恶他,以及,他确实是躲越远越好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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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孟昔昭那个得意的眼神,甘太师就不敢走,他也杠上了,他还就不信,陛下把他都快当成自己的父亲看待了,他还能舍得让自己在外面一直站着。
甘太师梗着脖子在这等,而片刻之后,他没等到心软的天寿帝,倒是等到了徐徐走来的太子殿下。
太子如今和过去不一样了,风头很足啊,明明还是那样的仪仗,可甘太师就是觉得,如今的他更加意气风发。
看了许久,甘太师才发现哪里出现了问题。
是太子身后的人,他们脸色不再麻木,脊背也不是佝偻着,生怕被人揪出错处,太子渐渐的像一个真正的太子了,而他们也挺起了腰杆,摆起了东宫的谱。
甘太师看着这一行人走过去,心里啐了一口。
狗仗人势。
*
早上刚来过,中午又来,天寿帝非常不适应太子这殷勤的架势,但要说他有多殷勤……其实也没有,他来了之后,就是问问秦非芒天寿帝用药的情况,还有用没用午膳。如果没用,他就劝天寿帝两句,让他多吃一些,也不提想要留下跟他一起吃饭的事。
天寿帝被他的态度,膈应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能相信闻士集和苏若存是真正的忠于自己,可他不相信太子也是这样。
过去的十来年,太子从未表现过对他的孺慕之情。
天寿帝的脑子已经岌岌可危,虽说能思考,但各种思考都开始走极端,以前不太会说的话,如今也是脱口而出,他直接让太子别再这么惺惺作态,天家父子,跟父慈子孝根本没有关系。
太子听到他如此直白的把事实说出来,脸色顿时苍白了一瞬。
他闭上眼,好像被这话刺的厉害,其实他是不想看见天寿帝这张嘴脸,这会影响他的情绪发挥。
于是,等睁眼以后,他已经微垂着头,避开了天寿帝的直视。
他艰涩的开口:“儿……”
这个称呼不常用,所以他说的有些陌生,“儿臣知道,于父皇心中,儿臣并非是个好皇子。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能好起来,而不是像别人一样,慢慢的……儿臣知错,还望父皇恕罪。”
孟昔昭装哭的时候,都是用一些小手段,比如大蒜抹眼睛,或者趁着说话的功夫,一直盯着某个地方就是不眨眼,那很快就能涕泗横流了。
但假哭就是假哭,只有眼泪,没有情绪。
而太子不一样,他有个本事从没展现过,那就是,他能用不流泪,却展现出极度的悲伤来,让人看一眼就心疼,哪怕那人是他的敌人。
太子从不用这个本事,一来用不上,二来他不愿意示弱,但为了孟昔昭的拜托,他也算是豁出去了。
天寿帝一直以为太子的性格,跟他那个
死去的母后一样,都是又臭又硬??『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即使他长相十分的柔和,也让天寿帝笃定了,他是那种死板的、气死人不偿命的人。
而他现在的真情流露,比天寿帝见过的每一个宫妃和大臣,都来得猛烈。
且感染性极强,即使他一个字都没说,天寿帝也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因为他想起来自己母后了,谢皇后当年因病离世,他由于不关心这个,也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情况,如今他却看到了,自己生病之后,太子的模样。
二十年……
崔冶出生二十年了。
直到今日,天寿帝才有一种,原来这是我的孩子的真实感。
*
太子在那边争夺奥斯卡,孟昔昭则出了皇宫,驱车回到参政府。
他也有几天没回来了,到了以后,先让人把补品送去县主那里,县主有了身孕,已经四个月,若这孩子足月出生,还能赶上一个好时候。
孟昔昂上值去了,孟旧玉忙得很,天寿帝撂挑子了,虽说和往日也没多大的区别,但工作量确实有上涨,他这几日除了去皇宫,就是处理公务。
到了参知政事这个地位,公务可以带回家来处理,孟昔昭昨天让人给参政府捎了话,说他今日要来,孟旧玉提前得到消息,便去书房,一边办公,一边等这个不孝子。
孟昔昭推门进来,见到他立刻就是喜上眉梢的一句:“爹,有好事啊!”
孟旧玉:“…………”
快别提你的好事了,每回你说有好事,我就得心悸一晚上。
孟昔昭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抗拒,连忙说道:“真是好事,爹,你的机会来了,洗清天下第一大奸臣这个名头的机会,来了!”
孟旧玉不为所动,继续低头看札子。
孟昔昭稀奇的看着他:“这么大的好事,爹你怎么没反应,你应该欢欣鼓舞啊,等你洗清了骂名,娇娇就能嫁人了,大哥的孩子出生以后,也不至于被人戳脊梁骨了。”
孟旧玉:“……娇娇嫁不出去与我何干?!分明是你娘——”
孟昔昭眨巴眨巴眼,看着他卡在这里,一脸僵硬。
汗流浃背了吧,爹,真正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