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逸在内殿安顿好了云洙,稍坐了片刻,才重新回到琉璃殿上。
转过了隔帘,便看到苏颜正慵懒地靠在果木茶案旁,伸出纤细的手百无聊赖地从手边的果盘中拣出中意的果子,一颗一颗往口中送。
她的神情淡淡的,如同殿上的那抹青烟。
白逸在转角处顿住脚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思绪有些飘忽。
茶案旁的白袍的姑娘神色虚无,眉目间落着星星点点的画意,却颇为渺远,青丝随意披在身上,不经意落几缕在手畔,便映得皓腕如同新雪,而她对自己的美好浑然不觉,将自身以慵懒随意的姿势安置在那里。
有个词形容美人叫动静皆宜,白逸却觉着,唤作苏颜的姑娘动的时候并不若这样安静的时候美。
像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讲话,时间在她面前静止,美好得让遇到这个场景的人想要当做珍品收藏,就连他,偶然见了这样的画面,也会忍不住失一下神。
从这样的念头里回过神来,白逸抬脚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身子,拿手整了整衣袖。
苏颜看到他,立马将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问道:“你要不要先吃一些填填肚子?”又评价道,“虽说昆仑的果子不如我们卿华岛的好吃,不过我方才尝了尝,这葡萄的味道还算凑合……”
白逸朝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她便也不坚持,继续埋头填自己的肚子。
两个人都安静地不似常态,苏颜在等白逸开口,白逸则在等她询问,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白逸率先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在二人皆不开口的静默里,时间一寸寸流逝,那略显空旷的琉璃殿也渐渐滑入夜色,不一会儿,便有几名侍女说是奉了司尘命令过来掌灯。
其中一个自称是司尘的贴身婢女,冲白逸行了个礼,恭谨道:“白逸神君,吾家上君不知神君今日驾临,没能事先恭迎,又恰赶上了身子不适,不能亲自招待神君,神君莫为此生了嫌隙才好。”
白逸仍旧是那副好说话的样子:“今日邀本君来的既是云洙女君,司尘上君自然是不知者不罪,本君又岂有小肚鸡肠,为此责难的道理。”又含笑道,“再说,云洙女君也将本君招待的很好,并未损及上君的颜面。”
那名侍女听到白逸为云洙说话,面露浅浅的厌恶,却仍旧努力保持微笑,道:“神君胸襟甚广,奴婢代吾家上君谢过。”说着矮身又行了一礼,朝身后两名女侍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女侍立刻动作麻利地将一些寻常时候见不到的珍馐佳肴摆上茶案。
女子笑道:“云洙女君也真是的,怎能不为神君摆宴接风呢,若叫神君以为我昆仑待客不周,可如何是好?”分明是句玩笑话,却暗含着一些嘲讽。
白逸眯了眯眼,装作没有品出她口中的抱怨,这般道:“还是司尘上君待客周到。”
白逸那张嘴甚是利索,寥寥几句寒暄,便说的领头侍女笑靥似花,身后的两名仙娥面上也皆添上赧意。
送走那帮宫女,苏颜瞧着满桌子美食,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对刚刚那个女人,你怎么看?”
白逸接口道:“倒是挺会善后的。”又补充,“可惜擅做主张的女子,容易招人厌烦。”
苏颜一副“不愧是白逸,果然逃不出你的火眼金睛”的表情点头道:“我就知道,照司尘的性子,不同你打一架就不错了,又怎会在意你在他宫里有没有被好好款待。”拿起筷子在最近的盘子里扒拉两下,抬起头又道,“不过,她只知维护自家主子,却丝毫不知维护自家主子的女人呢。”
白逸漫不经心道:“你也是女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苏颜不平道:“就是因为明白,才为云洙寒心。”
白逸似乎有些意外,调整了一下坐姿,笑道:“没有想到小白这么大度,这么快就原谅了伤害过自己的人。”
苏颜一边摆弄着手中银筷一边道:“云洙误了我同师父的缘分,我气着呢。不过她也很可怜。”又总结道,“一码归一码。我厌烦她,不妨碍我可怜她。”
白逸笑出声:“被云洙知道你厌烦她倒还好,若是知道你可怜她,她怕是要同你打一架。”
苏颜听话之后鼓起腮,声音带出些愤愤:“打一架也好,也让我解解气,打赢了还能顺道嘲弄嘲弄她。”
白逸为她的小孩子脾气忍俊不禁,抬眼望她:“若是你输了呢?”
苏颜觉得他忒小瞧了她些,不免有些不平:“同姑娘家打架我还从未输过,她云洙是哪根葱?”瞧见白逸一副看她不起的样子,挺了挺胸道,“就是司尘我也照打不误……”
白逸漫不经心接口:“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能一样吗。”
“呃……”苏颜被他噎了一下,沉吟片刻,放下手中筷子,问白逸道:“我与司尘的事,你早知道了?”
白逸诚恳地答:“这天上事能逃过本君耳目的,似乎不多。”
苏颜默默地想,天君不趁着尚还在那个位子时在九重天上弄个情报局什么的,还真是可惜了您老人家这把好手……
当然,唤作苏颜的小仙同大多数仙人一样并不知道,这位白逸神君除了掌管南荒以外,还受天君之邀做了几万年的入幕之宾,暗地里不知替天君解决了多少棘手却不易拿到台面上解决的问题。
“那你是算准了今日这里会出事,才带我前来赴约的吗?”苏颜忍不住好奇,不过她虽有些怀疑白逸,却没有料到此神的水比她想象中要深许多。
不过等她完全摸透了他的深不可测,她早将他当做值得掏心掏肺对待的好友——一失足成千古恨便是这么来的吧。
只见白逸云淡风轻地一笑,笑靥倾城:“如果你是这么以为的,那自然很好,也并不妨碍旁的什么。”
苏颜将他的话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颤声问道:“你……那场大火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白逸不置可否,结论般道:“你既已借机见到了司尘,这场火便烧的甚有价值。”
苏颜对于他的从容做派,从头到脚感到一阵恶寒,扯了扯嘴角,道:“你就不怕被人查出来是你搞的鬼?”
白逸仍旧一派安闲,挑了挑眉:“你觉得会有人查出来吗?”
苏颜一时无语。
“那你是算准了司尘会将他的宝贝给我,也算准了能从云洙这里拿到帝君的东西……对不对?”
白逸不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个他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司尘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苏颜听后,默默从胸前掏出个物件来,那是个玉白的瓷瓶,一个小指那么高,瓶身上什么纹样都没有,看上去极为普通。
她将它拿在眼前打量了几眼,也瞧不出这里究竟是什么,那个瓶子拿在手上轻巧的很,微微晃上一晃,才能够感觉到里面**的重量。
“司尘不说里面是什么,也不说怎么用,只说一定用得上。”说到这里脸微微一红,声音小下去,有些像是自言自语,“亏我还承诺了他一个条件……”那条件若是被帝君知道,不知会不会将她生吞活吃掉。
“他既然给了你,自然有他的用意。”白逸含糊地应了一句,又道,“你将它收好,适当的时机将它喝下去。”
苏颜面色微滞:“这东西是给我喝的吗?”疑惑道,“昏迷不醒的是我家师父,我还以为铁定是给我家师父喝的。”说到这里又突然想起一事,问白逸道,“说起来,你从云洙那里拿到的那个啥……”
白逸提示她道:“虚鼎。”
“对,虚鼎,就是因为少了它,师父他才会昏睡至今的吧。”面上不禁带上喜色,“这么说来只要将它还给师父,师父便可以醒来了,是不是?”
苏颜期待地望着白逸,却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点头应和,时间无比缓慢,每一刻都是煎熬。
白逸凝望着她的眼睛,眸子很沉,寻常而言,那双桃花眼是温和而平静的,望着人时让人觉得暖洋洋,不会有任何不安,可是如今却突然多出一分沉重和悲悯来,是苏颜所不熟悉的白逸。
他以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开口也有些不似寻常。
白逸道:“小白,你早知他不会醒的。”望着面前的姑娘血色渐渐褪去的脸,努力了一把才逼迫自己说出接下的话——预设好的话,“只要你还活着,他便不会醒。”又以冷静而笃定的语调道,“可是他需要你好好活下去。”
苏颜努力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可是那些惶惑不安却一股脑儿地解放出来。
她告诉自己一定会找到救帝君醒来的办法。
她告诉自己帝君会将她带回这个时点一定不是没有道理。
她还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去想万一帝君醒不过来会怎么办,她一定要见到活生生的帝君。
可是当那些被她封印起来的念头终于日渐强大,甚至推翻了重重围障的时候,她那些伪装出来的坚强,顷刻间便成了个不堪一击的玩笑。
她仍旧无能为力。
她终于能够承认,如今处于这个时空的她只是一缕幽魂,等待着魂归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