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的话里不自觉带出一些怨愤,所谓积愤难平,有些话她积在心里许多年,无处发泄,不想今日当着白逸的面,却全都吐了出来。
——这或许也是日后苏颜将白逸引为知己,且一遇到同帝君有了矛盾,便跑来白逸这里躲着的前缘吧。
“哦?”白逸听了之后浅笑依然,理了理衣袖淡淡道,“本君倒不以为你的心那般易碎。”
苏颜怨念颇深地看他一眼,心中悲恨道:你与帝君一个鼻孔出气,自然不会看到我的委屈。由此也可以推及,这天下的男人,都不会看到他们给女子的那些委屈,甚至觉得女子的委屈都算不得委屈。俗话怎么说来着,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男女关系中,姑娘家大概总是弱势一些。
不等苏颜开口反驳,白逸的下句话已经落入耳中,不似先前那般轻佻,而带了丝丝缕缕的认真,这番话像是在对苏颜说,又像在对自己说:“这世间的男女,无论是谁,一旦决定了要爱谁,都需做些受委屈的准备。到了最后,若委屈还是委屈,那大体怪不得旁人,只能怪你爱的不对。爱的不对,那便是你自招的委屈。”
苏颜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埋头苦思许久,也没有想出可以当反论的东西,抬眼看了一眼说这话的玄袍神君,他的那副样子,俊朗儒雅至极,苏颜暗想,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那正是一张参悟透了男女关系的人该有的脸啊!
“不瞒你说,我曾听说你同玉檀姑娘是一对,你们二人应当算作传说中的两情相悦了吧,我斗个胆子问你一句,照你方才那样讲,你在确定自己心意的时候,也做好要为她受委屈的准备了吗?”斟酌了片刻又补充道,“你有没有过因为太委屈而想要放弃的时候?”
苏颜说话期间一直偷偷注意着白逸的神色,他倒是一直无甚变化,只在她提到玉檀名字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但随即就恢复了原本的安闲。
苏颜瞧他不答话,便当他不愿讲,为了不至于尴尬,便说起自己的事来:“唔,我偷偷跟你说,我原本也曾觉得,我与帝君相距太远,帝君又完全没有看上我的迹象,我倒是不如放弃帝君,转寻旁人。心想这世上那么多人,总有一个是能看上我的,也是我能看上的。”一边不自觉地搓着手,一边絮絮说道,“老实说,我还真这般努力过,想着努力努力,也是可以喜欢上别人的……”
良久,她听到白逸轻轻浅浅的声音在耳旁问:“那你的努力,有效果吗?”
苏颜颇有些黯然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的努力很傻气。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过放弃帝君,我没有真正放弃他,又如何能够通过努力便喜欢上别人呢。”又转了语气道,“这就如同我知道自己如今走的这座桥快要榻了,想要去走另外一座桥,可是我连从如今站的这座桥上下来的念头都没有,又怎能走到别的桥上去呢……”说完之后略带了些期待问白逸,“你懂我的意思吗?”
白逸回望她一眼,略微点了一下头,应道:“就像有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苏颜附和:“唔,大体便是那样吧。可是我并不晓得,帝君是不是我的沧海之水,还有巫山之云。”摸了摸鼻尖,道,“所以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傻气?”
耳边传来男子低低一声笑,却有些意外于那声笑并不是嘲笑的意思,只见白逸弯起嘴角,笑得倾城,道:“傻人自有傻福。”又忽然敛了笑意,接着方才的话题,“其实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时候觉得委屈,知道之后怕是会比委屈更不是滋味,倒不如一直委屈着,有些事,紫微帝君也曾嘱咐过我不必让你知晓,只是如今他没了那时的记忆,我说一说,倒是无甚妨碍。你可想知道?”
苏颜自是忙不迭地点头:“还请你跟我交待交待。”
白逸看她神色认真,觉得也是意料之中,轻呼一口气之后,缓缓冲她道:“你怨恨紫微帝君托云洙将上尧石归还于你,却不知帝君的真实用意。想来是凤家姑娘出于妒恨而说了妄语吧。你可还记得当初本君答应你以上尧石交换老君的仙丹?”
苏颜点头:“自是记得。”
白逸接着道:“那你可知本君为何对一块小小的石头这般有兴趣?”
苏颜心想,难道不是你的恶趣味吗?这句话却被忍了回去,只乖乖摇头,然后,白逸便将上尧石的典故冲她简单做了讲解,听完之后,苏颜只觉得鼻头一酸,心里有块大石也放了下来:“原来帝君并不是故意让云洙羞辱我的……”又喃喃道,“那云洙说她被天君许给帝君,也是假的吧……”
白逸愣了一愣,没有料到那个凤家姑娘竟然早就有了这样的心思,想必也是情之所至,纵使做法不大可取,却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像那般高傲的女子,怎能容忍自己恋慕的人眼睛看着别人呢?
白逸边忆边道:“本君是听说云洙闹去天君那里,要将自己许给紫微帝君,不过那已是你被玉清师尊带去玉清境之后的事了。”
“那……天君同意了吗?”
天君早想为帝君做个大媒,玉檀的事被苏颜掺和一脚没能如愿,这个云洙也算是个美人,又是凤族女君,虽有个辈分问题,可是天界辈分向来不是问题,云洙配帝君也能算作门当户对,无论怎么想,天君都没有不应的道理。
却没有料到,白逸竟是缓缓摇了头:“你可知天君对云洙说了什么?”
这下换苏颜摇头,白逸道:“天君说:‘本君已乱点过一次鸳鸯谱,误过一次姻缘,这一次,不能再误了北极帝君的姻缘——本君听说,北极帝君已有心上人,既如此,云洙女君便勿再痴缠了吧。’”望着苏颜惊异的脸,白逸缓缓道,“丫头可是在想,天君为何要替你家师父挡桃花?”
苏颜忍不住脱口道:“是啊,天君他老人家何时这般慈祥了……”
白逸转过脸,不置可否:“天下有哪个做祖父的不护短呢。”
不待苏颜回过味儿来,白逸已接着道:“你怨恨你师父当年不护你,却没有想过,他不是不护你,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在护你吧。当然,也可能还有旁的缘由,本君对此事知之不详,总之,他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便是让云洙去见你。云洙不去见你,你也不会对她说那些话,没有那些话,你的师父,紫微帝君,也不会饮绝情池水吧……”
就仿佛一声长钟,蓦地响在方圆百里。
“云洙姑娘,你觉得帝君会爱你吗?”
“其实你也知道的吧,这四海八荒里数紫微帝君最是冷情,以前我不信,可是现在却不由得我不信,我知道你定是也不信的,可是这件事,你只要看我,不就知道了吗……”
“不过,帝君现在对你有一些特殊,你或许还是有些机会的。不过……”
“这世上没有赌不赢的局,可是唯独你爱他这件事,一定会输……””
原来,让他绝望到自断记忆的,竟是她的这番话……
原来,那个让他爱到需要以遗忘这样残酷的方式才能得到解脱的人,也是她。
原来,原来。
原来他们为彼此受的苦,都积了这么多,这么久。
沉默了一阵儿,苏颜终于伤感道:“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以为,我与帝君会那么坎坷,是因为我们之间缘分太浅,如今看来,我们的缘分着实浅的很。”
白逸控制着脚下祥云转了个方向,这般叹了句:“又何尝不是深的很呢。”
自此,二人都沉默起来,唯有风声擦着耳边呼啸而过,远去的山峦在眼底留下或淡或浓的墨迹,苏颜觉得无论再多景物入眼,她都无法给它们一个具体的印象,她的心早跌落入了红尘里,被某个力道搅地无法安生。
她的师父,她的帝君,她的爱人。
此时此刻,她好想见他,一想到他心就疼地厉害,以至于就连笑都很苍凉,嘴角如同噙了一朵开败的花,这句话是对身畔的玄袍神君说的:“你告诉我这些,我很开心。”又道,“只是,我好奇的是,师父他此次只是应了个劫,怎至于昏迷不醒呢?”换了哀求的语调,“你与师父也有些交情,不会见死不救吧……”
白逸此次倒也爽快,道:“本君不是冷情之人,自然不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得了他的承诺,苏颜的脸上马上挂上欣喜,谁料白逸语气转的极快,“只不过,解铃还需系铃人,紫微帝君这一劫因谁而起,也该因谁而终,在这个意义上,你我都是旁人。”
苏颜不甚明晰他这句话的意思,却感觉脚下一轻,祥云直直朝下而去,不待瞧明白这是什么地界,她与白逸已稳稳当当地落到一座山门之前。
面前是座巍峨雄壮的山门,山门后一座天阶直直朝着高空延伸,半途被云雾拦截吞没,又从云烟稀疏处重新露了出来,不知从四方的哪里传来空灵的猿啼,更觉幽山空寂。
苏颜先是看了看身畔的白逸,后又随着他将目光落到山门的刻字上,看清刻字为何之后,眸色不由得一沉。
山门上有石刻,上书二字,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