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追忆起来,当日赢的那场赌局,本应该冠上个毫无悬念的形容词,可是不知为何,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自己也承认,自己的性格中缺乏追根究底的因子,又总是觉得猜人心思很疲惫,因此,当唤作司尘的少年被围在中间,被一帮少年仙人起哄一般问起“司尘,你小子究竟喜不喜欢苏颜”时,浮在他面上的吃惊、纠结、别扭以及痛苦,在沉默旁观的她的眼睛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寻常。
可是最终,他作为结论说出口的那句话,却奇妙地留在她心里好多年,这一点却超出预计之外让她感觉到了一些平日里不大会造访她的惊异,就如同海潮退去,所有的痕迹都被海水带走,然而仔细望去,沙滩上却固执地留了属于谁的半个脚印。
“你们够了。”少年说这话时的表情、语气早已经被海水淡去,而平板的声调和叙述却留存至今,成了个不能被擦去的脚印,细微地疼,“谁会喜欢上这么个又丑又呆又没有娘的讨厌鬼。”
是了,并没有更加恶毒的话从少年嘴里说出来,却有某个字眼真真切切地刺激了她的心脏,那个字眼迫使她在少年话音刚落便握了拳头扑上去,以至于那原本平凡无奇的一天因她的突然发狂而混乱了原本的轨迹。
“你才没娘!”
那日的她望着表情错愕的少年,终于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唉——
白衣白裙的姑娘躺在桃花树下轻叹一口气,心想当年到底是年轻啊,委实不够淡定,竟然让司尘那小子看了笑话去,也难怪自那以后,此人开始频繁地拿她没爹没娘这点来做文章,害得她听到司尘这个名字便忍不住想躲,一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说讨厌,她还是真是顶讨厌这个人。
从回忆里抽身出来,正儿八经瞧了瞧天色,终于缓缓起了身,顺手拍了拍裙子上的土,然后随意捏个诀拾掇了方才烧烤留下的废墟,抬脚就朝白逸口中的水月阁而去。
水月阁隐在桃木深处,瞧上去倒是个清静处,她一边走一边注意到桃木都在自动让路,心底不由得啧啧称赞,道,这个白逸办事还真是妥帖,知道她识路能力有些不济,便让桃灵来给她引路,摸着心口说,这些年里她还真没有见过有哪个神仙如他这般与人方便的,她要早晓得他是这么个体贴的好神君,便应该早早来南荒拜访。
只不过,所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她未曾想,就在第二日,自己便会收回这么个天真的想法,并且将昨天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鄙夷。
白逸仍旧是那个白逸,是那个从不作赔本的买卖的白逸,她至今都还记得,当初他明明可助她向老君求丹,却非要她拿上尧石作交换,若非他在她拒绝之后袖手旁观,也不会有她被遣火莲圣境受罚那一说。
世上逃不脱的有两件事,一为因果,一为无常。所以她并不怨他,可是纵使不去怨他,也不能赏识他的处事方式。
当初她为了龙二的皇姐求他,他轻描淡写地应了,却将上尧石作为条件,如今她为了帝君求他帮忙,他仍旧一副好人模样,却也并不是无偿帮忙。
他所信奉的准则是,与朋友交,利字当先。所以就算他与帝君交好,想要他出手,也要求个理所应当,何况,还早有人在几百年前便为此事托了他,他不象征性地刁难一下送上门来的苏颜,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都说不过去。他白逸做事,向来讲究个既对得起天地良心,更要对得起他那份喜看热闹的玲珑心。
那一日,苏颜心里揣着白逸必有主意可救帝君的念头,颇为安心地在水月阁住了一晚,寻思着此神曾说有些事要对她交代,第二日一大早便央求水月阁的女侍带她去白逸处拜访。
一路上随口问了女侍一些问题,才知道白逸寻常并不住这里,在她来拜访的前一日他才突然吩咐下去说想在这里住个半月,让人打扫出两个房间来,如此看来,他倒是专门在此等她的,于是心里便更加安生,只待他将帝君的事情说清楚了,她也好回去救人。
她迫不及待想要同帝君说说话,就算被帝君噎一噎,也好过看着他悄无声息地在榻上躺着,帝君沉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也睡了,不愿意醒来。
随女侍进了白逸房间,白逸似乎方才睡醒,隔着半吊下来的垂帘,可以隐约看到睡榻上的男子只穿白色亵衣,胸口处微微敞着,露出如玉般温润的皮肤,苏颜只略略瞅一眼,便低头瞧起自己脚尖来,向他说明来意之后,便立在那里等着对方回答。
“丫头来的倒是挺早。昨日本君也说了,从今日起你做本君的贴身女侍,本君有些事务要劳烦你,这样吧,你每让本君满意一次,本君便许你问一个问题,这样可好?”
白逸自榻上撑起身子,略带着睡音,朝她来了这么一句,苏颜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上了贼船的不祥感觉,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烤肉……
可是来不及细细琢磨,已经本能地闭上眼又睁开,为了帝君,慷慨赴死般道:“既然如此,你便随意使唤我吧。”想像着垂帘后男子面上浮现的意味不明的微笑,又赶忙补了一句,“除了让我献身,其他都好商量。”
白逸听后莞尔,拿手将白色底衣往上拉一拉,低低笑出声来:“你放心,本君有暖床丫头,这项差事暂时还麻烦不上你。”不知为何,苏颜总觉得他的目光在此刻有意无意地越过帘子,扫过了她的胸前,恶寒中慌忙拿手将自己的衣领也往上拉一拉,随后尴尬笑笑,连连道:“那便好,那便好。”
心里却道,唔,这话我得好好记着。
天上盛传白逸与玉檀是一对,如今白逸竟说自己有暖床丫头,这大体可证明他对玉檀算不得真心——当初玉檀没有看上帝君,却看上了白逸,想来心高气傲的她大概料不到自己看上的人到头来并不是个当一心人的料,日后她若为他吃了苦头,如今看来大体也是必然的,这样想想玉檀倒也可怜的很。
白逸并不知她在想什么,若是他知道自己的一句玩笑便让面前的姑娘当了真,怕是会哑然失笑吧。
苏颜只听他懒懒揶揄道:“丫头年纪小小,倒是想的多。”
她扯扯嘴角,心道,还不是你这人总是撩人多想,如今又怪起旁人了。想起正经事,便抬起眼皮望着垂帘后的身影,问道:“只是不知你想让我做什么,但凡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为你做好。”
白逸倒也不客气,当即吩咐道:“那便先服侍本君起床吧。”坐直了身子,又道,“愣着做什么,不进来吗。”
苏颜愣怔了片刻,终究是越过了帘子,走了进去。
几乎是抖着手为他穿好中衣、外衣和靴子,苏颜长这么大,从未帮男子穿过衣,未曾料到男子的衣装也这么繁复,整个过程下来,竟然满头大汗,手累,心更累。
“丫头莫非紧张吗?”白逸一边平举着双臂好让她为他扎腰带,一边这样问。
苏颜一边奋战一边答他:“还好。有一些。”
白逸又问:“为何紧张?”
苏颜想了想,道:“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再加上男女授受不亲……”
白逸接过话头:“熟能生巧,习惯便好。”又莫名其妙地问,“丫头此前常伴紫微帝君身边,难道一直都没有帮紫微帝君宽过衣解过带吗?”
苏颜被他问的一愣,反应过来,道:“帝君是我师父,哪里有徒弟为师父宽衣解带的道理。”
白逸不以为然,道:“你知道本君说得不是这个意思。”
苏颜手上工作完成,刚好听他这么问,便茫然地抬了头,问:“哎?那是怎么个意思?”
白逸的瞳色比以往更浓,似乎带着些狡黠的笑意,苏颜看到他神色,脸不由得红了红,窘迫地避开他目光,退到一边,等他回答。
终于听到他说:“你们师徒多年,孤男寡女,共处一宫,难道真的只是师徒……”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苏颜厉声打断:“我与师父清清白白,并未越过师徒的礼仪,你不要污我师父的名声。”
看到面前姑娘神色认真,白逸眯了眯狭长的眼,淡淡道:“丫头顾虑师父的名节,倒是不顾虑自己的。”看到苏颜疑惑,又补充道,“你就不想,当年拦新娘的轿子,会污了你的名节?”
是了,一个没有位分的小姑娘竟然恋慕上比她辈分长了不知多少的紫微宫上仙,还置天家颜面于不顾拦轿劫亲,这样的事在茶余饭后不知被多少人说过不知检点,尤其是在事后还得偿所愿以徒弟的名分入住了紫微宫,这更加成了旁人指指点点的理由。
这世上自然没有人敢讲紫微帝君的坏话,可她这样一个名声本就不好的小仙,旁人可是能怎么说便怎么说。
她,当真从未考虑过吗。
“我……我一心只想同帝君在一起,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