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想让你听个故事。”
说完以后目光溯着树干向上望去,他的那副神情,温柔地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淋湿了她的一颗心。
她的眼睛在那一刻被这样的场景占据——微微泛着红光的仙障内,红装男子寂寞地立在树旁,扬起头,像是要在树叶间发现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想发现。
黑如墨染的长发被风吹起,映得他脸色如玉。
苏颜觉得,她并不懂得现在的他,又好似从来都没有懂过,可是对一个陌生人产生这样的想法,本身又是可笑的。于是仍旧拿手去揉方才撞疼了的额头,很快就将那里搓出一片淡淡的红。
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
“虽然我这个人爱听故事,可是偏偏不乐意听你的这个故事……恕不奉陪。”
俗话说夜长梦多,苏颜的第六感告诉她,越与眼前这个男人纠缠,就越容易给自己找来麻烦,又认真地想了想帝君说要与她回去成亲的那番话,更加坚定地觉得自己要尽快远离舒玄,远离麻烦。
无奈走了两步,又被舒玄撑起来的邪门结界给阻了道路,不由得回过头,指着面前大钟一般罩着这方空间的仙障冷声道:“我说,能不能把这碍事的玩意儿给撤了。”又添了一句,“还有,将我的仙力还给我。”
遇上这么蛮横还有些不大讲道理的姑娘,舒玄也并不生气,将目光转回她脸上,开口道:“你不乐意听也无妨。”只见苏颜的脸色立刻暗了暗。
舒玄抿了下嘴,说:“我说着,你听着。”
对面的千年相思树的树干苍老的也像是有许多故事要讲,男子容颜清俊,声音也试图蛊惑人心,像是蚕食人心的虫,一点点温柔地啃噬。
苏颜不得不承认,他的一个“我说着,你听着”,再一次成功地柔软了她的心。
面前的这位魔君,似乎并不是想象中暴虐狂傲的样子,在他身上,王者之气是能找到一些的,却又并不突兀,像是刻意地沉着敛着,不经意间流出一些,给旁人以“这是个挺低调的人”之感,苏颜甚至觉得,这样一个人似乎无论做什么样的事,都不会让人生厌。
苏颜望了他一会儿,终于妥协一般吐出一口气,朝四下望了望,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地上早落了一层相思花,铺成花织的白毯,苏颜在花瓣上坐好,抬起巴掌大的小脸,冲舒玄没有好气地道:“好,你说你的吧。”却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洁白的衣裙堆叠在地上,像一朵盛放的莲花。
总觉得他要说的会是个很长的故事呢。
望着那个满脸无所谓,可是眼神里却透着一些期待和紧张的姑娘,舒玄不由得勾起唇角,一笑,天地都失了色。
只是等到他笑完,眸光倏地暗下来,声调也变得有一些苍凉:“你知道吗,我爱上了一个姑娘——”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在她死去的第三天。”
苏颜从他的这句话判断出,他所要对她讲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故事。
然而这样一个让人不明就里的开头,除了证明这是一段虐恋外,其实是没有任何巧妙可言的。
苏颜想,对于讲故事这件事本身而言,这着实不是个好的开头方式,至少对她来说,不光没有在第一时间抓住这个故事的核心,还成功地陷入了一种怀疑论——人都死了,又有什么必要拿出来讲,更没有在她死后才爱上她的说法吧。
莫非舒玄精神错乱,对着她乱说一通?想到这里,不禁皱了皱眉头。
可是又想,若说这没有可能,倒也有些绝对,虽然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人死却是能投胎的,就算有什么缘由不能投胎,也不能因此就说死人便不能与人恋爱——在许多话本中,她也曾读到过人鬼相恋的故事,虽然结局都有那么些凄惨,却都可以归在凄美爱情的范围里。
想到这个层面,苏颜便有些了然,于是颇为诚实地向舒玄表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你爱上的,莫非是个女鬼不成?”
只见舒玄的身子在风里晃了晃。
瞧他表现,似乎是被自己说对了,受了这个想法的鼓励,苏颜摸着下巴,仍旧自顾自猜测道:“这样一说,你是魔界的君主,却偏偏爱上了冥界的姑娘——虽然我不知你们魔界是什么规矩,只不过这事若是放在仙界,一定要被扣个“仙妖殊途”,哦不,“魔鬼殊途”的帽子。”说着颇同情地瞅他,“只怕你的爱途,应是相当艰难吧……”
“……”
舒玄不说话,似乎在斟酌词句,对他来说,此时坐在地上托了下巴的姑娘的理解能力,还是和以往一样,总是有办法超出他的想象。
默了一会儿,他说:“那时的我确实已是魔君,可是她,却并不是冥界的幽魂。”看着她又道,“她是天上的仙人,你应该知道,仙人死后是不能入轮回的。”
苏颜恍然:“哦。”哦完以后又喃喃道,“这事怪我,怎么总是忘记,仙人是没有轮回的呢……”
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代问过司命爹爹最傻的一个问题——
“爹爹,你说我的前世会不会是一朵花?”又问,“如果是花的话,会是一朵什么花?”
司命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手按在她小小的脑袋上,道:“阿颜,你是仙,怎么会有前世,又怎么会是一朵花呢?”
还是娃娃的她扬起小脑袋,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为什么仙就没有前世?我记得前些日子背的佛经上还说,‘往生,坚信则必然,犹豫则未必’,如果没有前世,又如何来的往生?”
那时的苏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虚心好学过。
司命想了一会儿,答:“阿颜,佛经上的往生,是说给轮回中的生灵听的,既然我们是仙,自然存在于六道轮回之外,不受六道轮回的约束,于是也就没有前世,也不会有来生。”又总结道,“这世上,只有凡人才有生老病死,只有凡人才会经历前世今生,也只有凡人,能通过念佛求得往生……”
“那……”苏颜想了想,仍旧不解,却将那个不解放下,又问,“那凡人死后,会怎么样呢?”
司命答:“凡人死后,肉体会化为虚无,灵魂却进入轮回,以后就会转世成不同的人呢。”
循着这个记忆,苏颜默默地觉得,舒玄会将她当成晚春,其实是荒谬无比的。
按照司命爹爹的说法,她根本就不可能是谁的转世,也不可能转世成任何一个谁,这天上的仙人,一旦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她不信舒玄这号人不懂这样的道理,可是他将她认成是晚春,却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只见舒玄的目光扫到苏颜身上,有些淡淡的,像是沾上了相思花的颜色。
他在那以后,用淡淡的语调,为她讲完了那个他希望她听的故事,听完以后,苏颜沉默不语起来,世界似乎一瞬间被风声灌满,而身子渐渐变得有些沉重无力。
那果然不是个让人心情愉悦的故事,而若说它是不是个漫长的故事,她却说不上来。
他们的相逢太短,似乎只一瞬间,然而他们留下的遗憾又太长,长了一辈子。故事里的她以为可以同他一起听风听雪吃饭长大变老,却没有料到自己到最后,却只成全了自己的爱情。
一个人的寂寞的爱情。
舒玄在故事的最后说:“我没有想到她还会回来,也没有想过,她还能像这样坐在我面前……”一边说着,一边朝苏颜走过来,看向苏颜时,目光温和如水,“你知道吗,我不惜以自己的最后一魄为赌注,借助星晷的力量创造出这样一个契机……不过是想带她回去。”走到苏颜面前停住,轻声道,“晚春,我总算找到了你。”
苏颜下意识地拧眉,抬起头望着他,抵抗道:“叫我苏颜。”然后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声调挑起,惊道,“你故事里的姑娘,莫非是我吗?”
舒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
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就已经印证了苏颜的猜测。
舒玄爱上的人是晚春,所以此时才会出现在这个梦里,这本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只是如今正面面对这个事实,却还是有一些受惊。
他方才说他以自己的最后一魄为赌注……莫非……
“等一等。”苏颜抬手揉了揉额角,“你容我缓一缓。”
舒玄却轻轻在她面前低下身子,保持一个面对她跪下的姿势,将她按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用双臂缓缓箍紧了她,好似再也不愿意让她逃离。
苏颜在他怀中瞪大清亮的眼睛,屏住呼吸,听着那好似占据了整个世界的心跳,一下一下响得很有力。舒玄怀抱中的灼热温度,仿佛隔了好几千年,终于暖到了她的心里来。
只是他想要温暖的人却并不是她,可是环顾四方,这空旷的世间,哪里还有个叫做晚春的姑娘?
被舒玄抱在怀中的女子清楚的知道,她的名字是苏颜,名字中有一座城,有一朵花,而她爱着的也是另外的人,那个人眉目清冷如画,是世上最好的人。
然而,方才舒玄讲给她听的那个故事,却忽然在那样的温度下,变得鲜活而具体起来,具体到,她竟恍恍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晚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