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草觉得扶苏走之前,背影看上去既单薄又寂寞。
看着那样的他,她突然间有一种冲上去抱住他,并且求他不要走的冲动,屋内寒冷无比,她其实很希望他能够留在她身边,希望他不要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走。
她们夫妻做了5年,他怎么能说走就走?
而且,好似他们今日这一别,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一般。
如果这个梦境没有错的话,那确实是他们这一世见的最后一面,她就那样愣愣地看着二人的身影在踏出门槛后一晃就不见了踪迹。
那时的她忽然之间觉得身体被某种巨大的、不能抗拒的力量抽空,世界比虚无还要虚无,而窗外又开始飘雪。
自北而来的风好似要撼动整个世界。
她在榻上呆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浑身发僵,才恍然之间意识到,手中的活计已经停了那么久,她心想,这是她可以为她的爱人缝制棉衣的最后一个冬季,一定要好好的做呢……
梦境到这里,已经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梦里诸多人纷纷杂杂的心情,都慷慨地对苏颜这个旁观者敞开了大门。
她虽然很想大声喊出来,这不对啊,不该是这样的,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布条缚住了口鼻。她绝望地意识到,在这个梦里,她归根到底都只能履行一个旁观者的义务,将这场戏看下去,一语也不能发,一个词也不能讲。
直到下一个场景里,夕梓时隔九日去而复返,才终于为这个梦,划上了惨烈的句点。
那几日天气稍有回暖的迹象,一场冷雨倾盆而下,夜半时分果然转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冻雪。
北风将雕花房门吹得咯吱作响,千草夜半惊醒,起身自床畔摸出一根蜡烛点上,屋内景物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森然,毫无来由的,千草忽然之间有一些心悸,正将手贴到胸口,想平复一下心绪,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认出那个人是叫做夕梓的神女,千草稍稍愣了一下,面上表情却并没有显得很惊讶。
“你来了。”她招呼夕梓,语气淡地好似早就知道她会来一样。
夕梓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来取我的心。”
“把心给你,我会死的。”千草望着对面而立的绯衣女子,看到她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苍白面庞,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想,自己怕是逃不过了吧,可是却无法轻易说服自己妥协。她一向信奉的真理是,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争,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抢。
“不还给我,你同样会死。”夕梓绕过一个香案,走到她面前,葱段一般洁白的手伸出去,抚了抚她的脸。
千草的手在身下止不住的颤抖,可是说起来,她其实并不害怕,只是那颤抖却无法自控,后来的她想,有太多时候,有太多境况,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人这种生物脆弱又难解,一如她自身。
“这是扶苏的意思吗……”良久,千草听到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轻轻握了握自己半藏在衣袖中的手,又轻轻地放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只需知道,扶苏爱的人是我,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我便好了。”夕梓的声音是穿肠的毒药,在黑夜里带着令人绝望的气息,却又是热切的,是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无法自拔的,“你知道吗,他找了我那么久,那么久,就连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的时候,他都在找我……”
“……我知道的。”千草垂着眸子,盯紧了她的锦衣华裳,入目就是鲜红,艳丽而晃眼,她想起自己初见扶苏的那一日,也是穿着这样艳丽的衣裙,只是后来的某一天,扶苏告诉她,红色其实并不适合她,自那之后,她便只穿素色了。
她没有告诉扶苏,她每一次出诊,都习惯穿上鲜艳刺目的红衣,她的这一生太过孤清,只有在开方下药之时,才会有一种自己确确实实活着的感觉,所以她希望至少在那个时候,陪伴自己的是红色这样热闹的色彩,以此来证明自己其实并不是孤寂的。
可是这样的事,其实并不需要刻意去证明。
她以为她的生命里有了他,便再也无需做这样的努力,却没有想到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虚空——她无法握紧人世存在的任何一只手,唯有松开,轻轻地松开。
“可是我还是不能把心给你,我还没有等来锦年师父……”她在夕梓的目光里静静抬起头来,说出了这句话。
是呢,她虽然失去了扶苏,却还有她的锦年师父,她的锦年师父本该是她唯一的信仰,她却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爱情,松开了他向自己伸过来的那一双温和宽厚的手。一想到她的锦年师父,那双因为爱情而饱受**的黯淡的眸子忽然就亮起来,好似跳动的火焰。
谁料,对面的夕梓却是一声轻笑:“呵……”她的笑声带着冷漠和残忍味道,却又充满**,“你可知你的锦年师父是如何为你的续命的?”不等千草反应过来,她就自顾自说下去,“这个世上,怕是也只有你的锦年师父肯牺牲自己来救你……”
“这是什么意思?”千草愣了一愣,忽然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腕,眉目间渐渐爬上了些许震惊和恐惧,“你方才说锦年师父牺牲自己来就我,是什么意思?”问道这里,语气里已不自觉带了些哀求的成分,“你告诉我……”
夕梓冷冷看着她,然后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说出的话悉数带了轻蔑的语气:“你的锦年师父待你可真好啊,每半年就要用自己的灵力和着心头血喂给你,我听闻凤凰的心头血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一味药,然而他们凤族甚是高傲,除非骨肉至亲或者结发之妻,绝不会赠血施救,他既然肯折损自身这般救你,想必是将你当做自己的心头肉吧……”
千草听到这里,只觉得心下一紧,蚀骨的痛楚旋即蔓延开来。
体内似乎养着嗜血的虫,沿着经络攀爬,占据她的所有知觉,她以往只道锦年师父拉扯她一个女娃甚是不易,却没有料到自己这么不起眼的一条薄命,却要他这般来成就。
“锦年师父他……”她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撕扯,尖锐的痛。
“纵使他有上万年的修为,也总有为你耗尽的一天,而心头之血又岂是轻轻松松便可取来的?千草,你事到如今还以为,自己留着这样的一颗心,是对他的报答吗?”夕梓的声音忽然有一些颤抖,却又是决绝而狠戾的,她早酝酿好这一番话,也早料到面前的女子会这般反应,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恶毒,可是她停不下来。
她的这番话,直如同五雷轰顶,砸地千草头晕目眩,就连站立都有些不稳,只好扶着床沿,缓缓瘫了下去,口中喃喃:“锦年师父,锦年师父……”喊着这个名字,面前浮现出那一副无风无雨的温和面庞,不由得颓然地抚上胸口。
良久,只见她面上的血色渐渐退去,显出一种死寂般的呆滞来,窗外的风声让人牙齿打颤,而一种窒息的感觉,在空气中蔓延。
她就那样呆坐在那里,找不到任何让自己好受一些的借口。
终于,那个呆坐在床畔的素衣的女子扯出个无力的笑来,语调缓慢而苍凉,“这颗心,不要也罢……”她的眼睛空洞而虚无,她的灵魂苍凉一片。“不要也罢呢……”
苏颜忽觉自己被一股悲伤的潮水侵吞,而原本清晰的场景也被一帘黑色的雾气掩盖掉,待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男子发疯一般冲进门,将女子从那个绯衣女子手中夺过去,紧紧拥在怀中的场景。
“扶苏,你……”夕梓眉间划过一丝惊诧,他如何会来?!他不是应该被自己骗去魔宫……
然而冲进来的男子对她的惊诧置若罔闻,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他的所有慌乱和恐惧,也都是来自于她,昔日的司药仙子不由得为这一发现浑身无力起来。
到头来,自己竟是徒劳一场——思及此,不由得皱眉苦笑。
“千草!”扶苏急急唤了怀中女子一声,他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颤抖着,而被他揽着的女子虚弱地躺在他怀中,面色死一般苍白,而她的胸前正汩汩淌着鲜血,将素白的衣裙染成鲜艳的颜色,一如他初见她的那一天。
那一日,她绯衣雪裘,撑一把绘有梅花的纸伞,站在寂寂落着雪的山间石道上,惊艳了时光。
“扶苏……你来了……”此时的她却目光发直,眼里再无温婉的流光,那些光彩聚拢又散开,似乎在努力寻找他的脸,最终却徒劳无获。
她的眼神空洞,她已痛得再也看不到他。
“千草,你的心呢?告诉我,你的心呢……”意识到怀中的女子少了什么之后,扶苏的心忽然变得冰凉无比。
正在他惊惶无措之际,一个冷漠的声音兜头而下,给了他他想要却无法接受的回答:“是她自己剜出了心还给我的,扶苏,你难道忘了吗,这原本就是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