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缃的配合以及默竹碧姚的殷切指导下,忙碌了一月有余的苏颜,终于在二月十二日这一天,迎来了她上任以来第一个花朝节。
所谓花朝,便是为庆贺百花生辰而衍生出的节日,凡世在这一日,家家都会祭拜花神,祈求花神降福,保佑花木茂盛。
闺中女人会以一双巧手剪五色彩笺,然后取一根红绳,把彩笺结在花树上,谓之赏红,还要到花神庙去烧香,夜间则要在花树枝梢上张挂“花神灯”,灯火与红花绿枝相映,煞有妙趣。
而青年男女则在这一天漫步花丛中,赏花谈情,文人墨客触景生情,吟诗作画……
天界原本是没有过花朝的习俗的,要说起花朝之日来卿华岛赏花这一个传统的形成,还要再提一提眉欢这个姑娘。
眉欢这个人十分喜爱热闹,她自打出生以来便觉得天界怪是冷清,而她的花缘宫也怪是冷清,这样一直冷清下去,她觉得有一些受不了,某一日,她突发奇想,便向天君上了个表,邀请众仙在二月十二日这一天来卿华岛赏花,并且提议天界也照着民间的习俗,将花朝节的流程走一遍,谓之“体验生活”。
这流程里自然没有拜花神这一项目,作为主要内容,还是赏花怡情,青年男女放花神灯,再顺道吟个诗做个赋——以此也可为单身的男女仙人提供一个深入交流的机会。
天君觉得眉欢这个人虽然不是很靠谱,可是这样一个提议却挺靠谱,当时的天界已有好些年没有喜事,更没有添过丁——说冷清倒还真冷清。
天君他老人家近些年也渐渐意识到,提高仙人的成婚率和生子率是件极为严峻的问题,于是便特意在太霄殿上提了提这件事,没想到竟然得到许多仙人的支持,尤其是月老,盛赞此事极为靠谱,于是天君大笔一挥,便允了眉欢的上表。
自那以后,花朝节来卿华岛赏花,便成了天界的一个重要行事。
花朝的那一日,天还未亮,苏颜便被侍婢唤起,到后殿的百花池沐浴更衣,这一天凡间所祭拜的是十二花神,自然,也要拜她这个十二花神的顶头上司,因此沐浴这类的仪式她也不可免省,且须得虔诚恭谨。
苏颜向来不喜欢人近身伺候,一入百花殿,便屏退了左右,两个被分派来伺候她沐浴的小仙似乎颇为失落,但是看自家主子态度坚决,又想起她平日里似乎便不大喜欢人近身服侍,只好将手中的衣袍放在池边,闷闷地退了下去。
苏颜直到看不到她们的影子,才小心翼翼地褪了衬袍,露出光洁的肌肤来。
不一会儿,就传来哗哗的入水声。
百花殿内画帘半卷,殿中央的百花池上空烟雾缭绕,殿内点了檀香,此刻暗香浮动,苏颜半仰着脸靠在池畔,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肌肤上,为她添上一种妖娆的美感,而那一双精致漆黑的眸子,似乎也在水雾里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累。
她心想自己大抵是从前偷懒惯了,而这几天这么折腾,难免便消耗的多一些。于是便抬起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闭上了眼睛,心里将默竹前两天列给自己的单子,再一次于脑海中过了一遍——
仙宴要用到拾花殿,她昨日已领人布置妥当,而厨房列出的所有菜式,她都亲自确认过一遍,就连开宴前的瓜子果盘,都专门派人去了趟南海请龙二帮忙办理,龙二颇为大方,今日天还未亮,许多寻常见不到的鲜果已被南海过来的人送入了后厨。
再有就是宴会的歌舞表演,上月月底苏颜亲自给与瑶池仙子私交甚密的小白去了封信,对方表示包在我身上的回信,也已在前日确确实实的收到。
而赏花要用到的那几条主干道的修葺,包括花木如何布置才会更加赏心悦目,也是同十二花神商量了许久才最终敲定的——所谓众口难调,有十二位花神就有十二种方案,苏颜为此着实焦头烂额了一番。
不过所幸默竹与碧姚很是能干,从南平宫过来协助苏颜的玄缃,更是与各种人周旋的好手,所以这些天的这些繁杂事务,进行的还算有条不紊。
苏颜闭着眼睛,又想了想花神灯与红绳彩笺的预备,还有宴客之后的收尾工作,最后才想起了这样一件事,那就是邀请众仙莅临卿华岛的帖子,在三日前由玄缃安排人手送去了各个仙府,而邀请名单上,自然是有帝君的名讳的……
不过据说帝君未曾出现在百花宴上,由此判断他应是对这样的仙宴没有兴致。
再说,他如今忙着与浮烟岛主周旋,应该更没有来这里凑热闹的余暇吧——苏颜这般期待。
“他应该不会来吧……”苏颜一边小声自语,一边将自己整个儿地没入了水中,“不来甚好……”
冰肌玉骨,窈窕身姿,在飘满蔷薇花瓣的水下,若现若隐。
苏颜在水下待了一会儿,正呼吸不上来,欲起身更衣之际,忽觉一股倦意袭遍全身,一个她非常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这个声音,它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似乎是在忏悔。
苏颜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自喉间遗漏出艰涩的呻吟,她有些惊慌。
现在的她所有的骨头都是软的,浑身的力气都使不上,只能睁大眼睛看着水面之上,那些花瓣飘零的影子,然后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沉。
这个声音,她曾在万冰山听过,那个时候帝君在她身边,帝君告诉她,那里除了风声便什么也没有。
她费力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温热的水流过指尖……
全世界只有那个声音仍旧在侵袭她的一切,它说:“对不起,晚春。”
“救……”她撑着最后一抹意识,这般求救,“救……我。”
可是她究竟希望谁来救她呢。
她恍然间记得自己以前曾做过这样一个梦,可如今的她有一些不敢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梦,若它不是梦,它又过于飘渺,而若是个梦,那也定是个离她很远的梦吧。
梦里的她似乎和谁并肩行走,周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有些像是人间的庙会,到了后来,她与那个人走散,独自一个人来到一间祠堂的前面,那里有一棵很粗很粗的树,树上绕了许多红线,所有的红线上都挂着个雅致的竹牌。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些竹牌里应该有一个是刻了她的名字的,于是在这个直觉的牵引下,她一枚一枚竹牌摸过去,想要从中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那一个。
她真的摸了很久,也找了许多名字,摸到后来有一些心焦,她心想下一个若是再摸不到,便转身离开,可是却像是中了某种循环往复的毒,这一个不是,那么下一个,再下一个……
直到最后,只剩下最后一个竹牌。
古旧而粗糙的质感。
她抖着手将它翻了过来,然后看到并排躺着的两个名字,其中一个用清隽的小楷写成,一个晚,一个春。“晚春……”
不,那不是她——
她的惊慌有一些升级,她清楚地知道那两个字并不是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又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究竟是哪两个字,于是她慌乱地将眼光移向旁边,发现与晚春两个字并排的另外两个字,字迹已经有些难以辨认,仿佛是年成久了,被风吹雨淋地模糊掉,她看不大清,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应该知道那个名字是什么的。
它就在自己的嘴边。
正在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之际,忽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探进百花池中,将在水底挣扎的她一把捞了出去,一出水面,立刻有新鲜空气自鼻口灌入肺腑,将她从难受的窒息中解放出来,她大口呼吸了几下,朦胧中感觉到那个人脱了外袍,将自己裹入其中。那人的动作极为流畅,丝毫不拖泥带水,这样大胆的行动也没有因她光着身子而有丝毫犹疑——
他将她揽在怀里,抬脚便往殿外走去。
那个胸膛很是宽厚,衣袍上沾染一抹若有似无的桂花香,她觉得那种香气有一些熟悉,却又想不大起来这样熟悉的味道究竟属于何人。
那时候的她觉得自己有一些软弱,于是手臂不由自主地就揽上了那个人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胸前,喃喃道:“舒玄,你来了……”这个名字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那个抱着她的人突然轻微地抖了抖,然后,她听到一个动听却无比清冷的声音响在头顶:“你方才唤我什么?”
她忽然之间就因为这个声音而头脑清明起来。
舒玄,谁是舒玄?
——谁是舒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被我唤作舒玄的男人,他又是谁?
脑海中忽然冒出这许多疑问的苏颜,只觉得一阵儿胆寒,她于是宽慰了自己几句,只道这大概只是黄粱一梦,道完之后更努力地闭紧了双目,渴望着一梦醒来,自己睡在自己的寝殿。
可是理想总是丰满,而现实却总是欲求不满。
只听那个声音继续在头顶凉凉道:“舒玄在七万四千年前已经殒命,你是如何认得他的?”
她仍旧不死心地闭着眼,装作没有听到他的这些问话,对方似乎有一些无奈,叹一口气,道:“阿颜,我原本以为独自静上几天对你来说会好一些,可是,不过是洗个澡你都能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让我如何放心?”
不等苏颜回应帝君的这句话,就听到掀帘而入的默竹那有一些焦急的声音。
“帝,帝座,小仙适才听说仙子她……”话说了一半,便看到帝君怀中紧闭双眼的苏颜,叫做默竹的小仙不由得白了一张脸,今日便是花朝盛会,如何就出了这样的疏漏?看来日后再不能由着这丫头任性,无论是洗澡还是什么,一定要有人看着才能放心。
“阿颜她溺了水,看样子似乎受了些惊吓,留她休息片刻,应该不会耽搁花朝之事。”
听帝君这样说,默竹也放下一半心来,还好距离迎客还有一段时间。
不过,这位坐镇北天的紫微帝君,今日似乎是特意跑来救她家仙子的,这件事才更加令她觉得匪夷所思。
不是说这位尊神性格冷淡,不易亲近吗……
还听说,在几百年前,他曾与自家仙子闹崩过,如今这是……
“帝座,将仙子交给小仙照顾吧……”默竹一边这般说,一边欲将苏颜从帝君怀中接到自己怀中——毕竟此时抱着苏颜的是这样一个位份甚高的尊神,这在为仙板正的默竹看来有一些失了体统。
可是帝君只是淡漠地扫她一眼,问了句:“阿颜的寝殿在何处?”
默竹哑在那里,呃,帝君的意思是要亲自送苏颜去寝殿吗?
看对面的绿衣小仙愣在那里,帝君依旧是面无表情,可眉头却有蹙起来的迹象,跟在默竹身后的小仙娥立刻有眼色地接口:“回帝座,仙子这几日就住百花殿,隔壁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