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你抖什么?”苏颜撇他一眼,“你家公子弹琴不好吗?”
“呃……”阿文表情痛苦,似乎有些纠结,一咬牙,一闭眼,答曰,“与其说不好,倒不如说公子他琴技太高,而世人的欣赏水平总归有限,不能揣摩公子的琴意和境界……”
“哦。”苏颜赞了一声,“那你家公子许是很厉害。”
凌天凌公子是厉害,这个娃自三岁开始学琴,甫一拨弦便吓哭了前来教琴的老师,而后数年,更是不知击溃了多少名师关于音乐的信仰,可他作为一个音乐人,却也有自己的信仰,他深信,曲高和寡的境界不是随便一个谁都能达到的,他凌天一定要在这条道路上,开辟一个属于他的音乐时代。
苏颜原本想,音乐嘛,无非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区别,纵使不能做到雅俗共赏,那还得突出一个“赏”字,再退一步,起码要能听,才算得上音乐的。可是自从那日听过凌公子弹琴,她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便瞬间崩塌,以至于在她漫漫的仙途上,又多加了一种修行:重建三观。
有些人弹琴,那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可让人食不下咽,可使人思之切切,凌公子弹琴,倒也有这样的境界,只是非余音绕梁,而是魔音灌耳,非三日不绝,而是终生不忘。但凡听过他弹琴的人,也许一辈子都别想从那凄厉的琴声中走出来,纵使午夜梦醒,记忆仍旧芳菲,唯有叹上一句:“他娘亲的,早知就不去参加什么招亲大会了,这招亲大会他娘亲的委实恐怖。”
于是那日凌天以一曲古琴曲《潇湘吟》,吓跑了前来求亲的一众人,顺带着还吓跑了万花楼的一众工作人员,只有湘川仍然气定神闲地拨弄着手边的君子兰。
好在苏颜在听到他弹出第一声时,就无比迅速地封了自己的听觉,没有继续放任自己的耳朵遭乐音荼毒,而身边的阿文也早有思想准备地捂了耳朵,才幸免于难,可再看看刚刚还拥挤万分的场子,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二人,一阵小风吹着口哨低低从旁经过,苏颜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空,好大……
良久,她抽着嘴角,问阿文道:“这就是你说的琴技高超?”
阿文点头,曰:“嗯,某种意义上……”
苏颜道:“哪种意义上?”
阿文道:“难听的意义上……”
苏颜忍住一掌将他扇飞的冲动,在心里将这个场景脑补了十遍之后,总算平静下来,只见罪魁祸首凌天淡定地从琴桌旁站起身子,姿容仍然出众,笑脸仍然迷人,可苏颜觉得,此人周身似乎多出一种气场来。
她思考了一会儿,想起一个词:魔鬼。
“湘川姑娘觉得,在下的这曲《潇湘吟》弹得如何,可有长进?”他仰面问楼上仍然端坐的女子。
一时之间,场景凝滞如画。
浅青色衣裙的姑娘缓缓站起身子,提裙走到楼层的围栏前,凭朱栏而立,眼眸中是万水千山厌问津的渺远,那一副容颜,好似神女踏着涟漪清波入得梦来,让人一目难忘。
黑衣金冠的青年负手立在庭中央,仰面望着她在的地方,勾起唇角,浅笑依然,眼里却盛满点点滴滴的傲气与疏狂,小风掀起他的衣角,自衣间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这琴声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呢。”姑娘的声音在风中似乎要被扯碎,“不过你能将这曲《潇湘》弹成这样,也算得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苏颜觉得她的评价着实中肯。
不过,听他二人语气,倒像是旧识——莫非二人之间早有情意,如今刚巧借着这个机会,上演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难怪刚刚凌天那般沉得住气,还说什么是我的东西别人抢不走……想到这里,苏颜高深地点了一下头,对一旁的阿文道:“你家公子其实是故意将这些人都吓走的吧……”
阿文也点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苏颜得意道:“也不看看我是谁?”
阿文有些不解:“你难道不是苏三吗?”
苏颜扶额叹息:“……朽木不可雕也。”
凌天轻笑一声,对湘川道:“天地间果然只有你懂得欣赏我这曲子……不光曲子,许多事情,也都只有你能懂,若非因此,我也不会对一个女人执着如此之久。”
湘川笑答:“既然这样的执念可以追溯起因,就证明它是本不该生的执念。如今,你可是想开了?”
凌天答:“想开想不开,终究要放开。湘川,你爱的那个人,他今日没有来,你可知是为什么?”
凭栏而立的女子因他的这句话,眼里突然涌上一池寂寞与苍凉,她垂目苦笑:“他来了又如何,不来又如何……”
“他来了,我成全你们,他不来,我给你机会反悔。”凌天这句话说的笃定,苏颜觉得那时的他背影很是高大,她忽然觉得这不像她预想中的戏码,似乎,湘川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可那个人,却没有来。
原来,是这样……
痴情女子负心汉,三角关系,这样俗套的剧情,今日倒叫她全给撞上了。
“你忘记我那日说的话了吗?妾心古井水,再不起那些荣华的波澜。就像这株君子兰,它去年没有开花,今年也没有开花,那么它日后,有可能都不会开花了。”湘川绕到桌旁,拿起那株兰草,将它捧在手上,很是珍惜地望着它,好似那是她的恋人。
苏颜在那个时候忽然间有些寂寞。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间朝楼上女子喊:“谁说它不会开花了?”
那一声让湘川微微发愣,顺着声音望过去,这才注意到立在凌天身后不远处的白衣少年,少年动人的眉目让她觉得有些亲切,却不知这样的亲近感是从何而生。
凌天也循声回望苏颜,下意识地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抬脚往楼上跑,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随着她“蹬蹬噔”跑到楼上,空气里似留下一缕模糊清淡的香气。
阿文抬脚走到他身边,送上一个询问的眼神:“公子,这……”
“你在下面候着。”凌天叮嘱了一声,便也抬脚上了楼。
待苏颜走到湘川身边站好,湘川才更看清了这个少年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袭出尘的白衣,衣袖间绣几朵浅色莲花,用的是不常见的纹绣方式,针脚都很细致,头发用红色的缎带简单扎起,很是清爽利落。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的眼睛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眼角处微微挑着,却不见半丝刻薄,漆黑的眸子里似有一滩水泽,却也清亮透彻。
一时之间没有头绪,她稍微有些烦乱,不待她说些什么,那个少年已上前夺过她手中的兰花,拿到手里又是看又是摸的,还轻轻拈起一撮泥土放在鼻子尖嗅了嗅,然后皱起秀眉,孤疑地问她:“你平日里是怎么养花的?”
她愣了愣,“正常地养啊……”
“怎样个正常法,浇水是如何浇的?”
“哦,我估摸着花草也同人一样,要一日三餐好好照应,所以浇水也是一日三次,从不懈怠。”
“那养花时的温度呢?”
“送花给我的人说此花怕冷,让我将它放在温暖的地方,所以我便找人在房间里生了三个炉子,还小心地将它置于中间,想必,它该不会冷到。”
苏颜觉得自己开始有那么一些不淡定了:“它被你这样折腾都没有生病,着实很坚强……”说着同情地望一眼那株君子兰,霎时觉得它的体格高大许多,枝叶也壮硕了许多——尽管它真实的状态,呃,有那么一些惨。
“生病?哦,我还怕它会生病,所以平日时常将喝剩的药渣倒给它,以防它会伤寒……”
苏颜拿手掩面,觉得这姑娘根骨极佳,是养花的一把好手。
手从脸上拿下来时,注意到凌天不知何时也已上了楼,就站在自己身边。
“凌公子,你告诉她她哪里错了……”她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所以找了个座位将自己安顿了。待凌天意态安闲地解释了“适度”原则的哲学原理之后,湘川姑娘才总算明白了症结何在,也明白了为何这花沦落到她手上的三年间,连一朵花都没开过。
“你这迷糊的个性,还真是没有变。”凌天说完之后这般总结。
“可是刚刚……这位小公子说它还可以再开……”湘川似乎有些委屈,说着,求助一般望向苏颜,只见她懒懒地瘫在桌子边,正拿手拨弄着那株君子兰,与湘川之前的动作竟然毫无二致。凌天愣了一愣,又转过头望了一眼湘川,在心中暗自做了个对比,然后觉得这两个人在某些细微的地方,有那么一些相像。
“君子兰是坚强的花木,日后按照正常的办法好生照料,不愁它开不出花来,何况……”苏颜顿了一顿,眼光柔软起来,“这花对你有情,一定会努力地生长的。”
苏颜既然承了百花仙子的差事,自然多少受了些前任百花仙子的点拨,仙子卸任之前将满身仙力都暂时交托给她,只等日后圆满历劫,回归正位。而花木的心事,早通过指尖传递到苏颜那里。
男子赠花给心上人的场景,透过枝叶传递的,如细流一般涓涓流淌的相思,还有,不得不离开的百转千回的无奈……苏颜觉得,那男子正像这一株花一样,君子谦谦,温和有礼,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自卑。虽没有凌天那样凌人的气质,却高贵自谦,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儿,也难怪湘川放着凌天不要,死心塌地地追逐他而去……
苏颜的心思也随着百转千回了一次。
“湘川姑娘,赠你花的人一定是希望,你也要像这花一样,坚强而勇敢地生长下去。而若要遇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也要好好把握呢……”苏颜的这番话说得有些老成,连累湘川和凌天都兀自愣了一阵儿,苏颜猜测,二人此时应各怀着心思——凌天自然希望美人回头,而美人,则一定会纠结于到底是坚持旧爱还是另寻新欢。
如今看来,二人均因情而生了执念,一个是求而不得,一个是无奈缘浅,她苏颜此番若能做个顺水人情助凌天一把,成就这一件姻缘,倒也是一桩美事。
谁料,正想入非非之际,湘川的一席话,却打破了她的所有构想。
“小公子莫非是在暗示我嫁了凌公子吗?只是这颗心已有所属,纵使将来举案齐眉,锦衣玉食,到底难平其意。我湘川虽从未想过要从一而终,可遇到了那个人,这颗心却已经不归自己支配了。自从遇到他,我就知道,能许我一世欢颜之人,这天上地下,也只有那么一个吧。”
女子说话时眉目低敛,嘴角含笑,就如同一朵开在尘埃里的花,那声音里所透露出的感情,似乎早已洗尽铅华,呈现素姿。苏颜在那时悟道,水深方显平静,情厚才显淡薄,世间情意,便是如此吧。
然后,在一个不经意间,苏颜注意到湘川垂头之时,那脖颈偏后的地方,隐隐露出一颗朱砂痣来,那颗痣虽然半掩在浅色衣衫下,却依旧隐约露出了桃花之状——这是……
苏颜只觉得身上所有血液因那一发现开始无章法地翻腾,好似凝成一股激流直往她的脑门处冲撞,她努力忍住晕眩,拿手支撑着自己的身子站起来,随后在一股力量的驱使下,冲着湘川过去,湘川只听到少年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娘亲!”就扑到自己怀中,张口大哭了起来。
凌天则直接被这个场景惊得愣在了那里。
湘川何时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这件事值得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