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子里是飞雪寂寂无声,是莲池一片荒芜。
苏颜觉得,扶苏对她讲这个故事其实未必希望她懂,他只是单纯想要告诉她这件事而已,至于她能不能懂,想不想懂,其实已经与他无关。苏颜有体会,知道有些事情闷在心里久了,便如同发了霉的旧物,你以为将它压在箱底它便不存在了,可是那腐坏的气息却长年累月地提醒着你,它就在那里。
她想,它确实存在。
良久,她轻轻启唇,道:“阿苏,我再为你唱首歌吧,好不好?”
扶苏点了一下头,道:“好。”
那是一个满载相思的曲子,讲得是男子少年时抛弃了女子,可经年之后,却又后悔不已的心事。
“绿杨依依,漫漫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别去。
枕边梦残,五更钟眠,花底离愁,三月雨住。
多情苦,无情亦苦,一寸执念,千缕忧愁。
却道是,长恨无穷时,相思无尽处。”
一曲歌罢,苏颜叹气,将手压在扶苏的肩头,语重心长道:“阿苏,如果你做错了事,那么一味地躲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司命爹爹曾告诉我,错误不会随着时间消失不见,只是会随着时间累积成更大的错误,尤其是,对女人犯下的错误。”
扶苏怔怔望着身旁的那个面上尚未脱去稚气的女子,惊讶于她说出的这番话,他沉默良久,似乎是陷在往事里,又似乎是在探究这番话的深意。
其实从扶苏刚刚的描述中,以苏颜的智商,只能这样总结,那就是扶苏年少时曾遇上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为他做了一系列的傻事,最后还把命给搭上了,可扶苏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跟那姑娘在一起,然,避世几万年之后,他却发现其实自己是爱着那个姑娘的,可那个姑娘却无论怎么样都不肯原谅他。
苏颜想起,上次火德星君也说,司药仙子飞升时眼睛不好,心脏也缺了一块,她应该就是扶苏口中的那个凡人了。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好像有些复杂,复杂到就连苏颜这般爱凑热闹的仙,也隐隐觉得不该插一脚进去。
她忽然想起佛经上的一句话: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于是便想,大概世间尘缘大概总是如此,怨不得什么,只能在缘灭之后叹上一句——奈何缘浅。只是,既然缘浅,又何必情深?
“曾经有个人告诉我,错了便是错了。”苏颜漆黑的眸子映着雪光,声音很轻,却渐渐有了苦涩的味道,“阿苏,其实你不必这么烦恼,在我的印象里,这天上地下,除了‘刚正不阿’、时时以“世间纲常”为行为准则的紫微帝君,谁没有犯过错呢。”
苏颜说着,抬起一只手在扶苏肩上轻轻拍了几下,算作安慰。
扶苏微愣,看到少女眸子里有一闪而逝的伤怀,不由得心内一紧,可抬头时,已悄悄释然。望着那个踏水而来的紫色身影,扶苏如临梦中般,慢道:“阿颜,你怎知他没犯过错呢,在我看来,他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早犯下了大错而已。”
苏颜还没有回过味来,便随着这句话抬起头,紫微已然轻飘飘落入亭内,大步走到他们跟前来。
“独坐亭心赏夜雪——扶苏公子的兴致还是那么好。”他说着,扫了一眼苏颜,目光在扶苏和苏颜之间逡巡了一圈之后,表情变得有些令人捉摸不透,“阿颜,你不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景中,有那么一些多余。”
虽是玩笑,苏颜却丝毫听不出玩笑的味道来。她于心里恨恨想,我多不多余关你何事?可不等反驳,就被他的一双大手从扶苏身边的座位拉至他身畔。
“你做什么?”苏颜惊慌。
“男女授受不亲。”帝君答。
她刚刚几乎贴着扶苏坐在那里,在外人看来,不免会觉得暧昧。只是苏颜一想到此刻要由紫微这个人来教自己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就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是谁不久前还亲过我来着,那不是更加授受不亲。
“子陵君莫非也夜不能寐?”扶苏明显不明白苏颜为何红了脸,他面带微笑,这般问帝君道。
“没有人暖床,睡不着。”紫微抬了抬眼皮,抓着苏颜胳膊的手力道又大了一些,望着她白净的脸,道,“适才在庭中看到你和阿颜的影子,本君便也来凑个热闹。”
苏颜咬牙切齿想,快把你爪子拿开!
“哦?”听到这话之后,扶苏的眼神变得煞是意味深长,“其实子陵君是想找阿颜回去暖床吧,这么说来,我也不便霸着这丫头了。不过,既然子陵君也恰巧逛到此处,不如一同弹琴赏雪,长夜漫漫,权当是消遣了。”
紫微也不推辞,道:“再备些酒菜或许更好。”
话毕,只一挥手,亭中就多了一张八仙桌,桌上酒菜齐备,拉着苏颜落座,抬手为她和自己都斟了一杯清酒。
紫微道:“许久没有听过公子的琴音,今日子陵不知有无荣幸?”
扶苏道:“既然子陵君想听,扶苏自不推辞。”
苏颜早知二人关系甚密,却不知竟这么密。
听扶苏说,他还在天上时,便常常去紫微宫串门,二人要么下棋论道,要么弹琴弄草,而要说起彼时扶苏与紫微的交情,那可是比现今白逸与紫微的交情还要再深一层,只是他们要好时苏颜还没有出生,而她出生以后,扶苏早已经不是天上的上神。
苏颜记得,那夜扶苏共弹了三支曲子,除了《凤求凰》外,都是凡间新曲,她许久未下过界,自然未曾听过,只觉得曲调悠远,尤其是和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很美,亦很静。
打过三更之后,夜深雪住,三人均道有睡意,便收了琴往回走,苏颜一路都由紫微拉着,挣也挣不开他。后来,扶苏先到房间,路上便只余他们二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苏颜大气也不敢喘。
索性紫微没怎么刁难于她,只问了些她在落音谷住过的那一年间的事,她避重就轻,应付了过去。
最后,他们在紫微房间前停了下来。
“这好像,是你的房间……”苏颜道。
“没错。”紫微推门,那个眼神好似是在示意她进去。
“你不会真的让我帮你暖床吧……”苏颜小心翼翼地问,问这话时身子不动声色地往后倾了倾,奈何手被他拉着,不然她真想撒腿便跑。
“不然?”紫微的眸中是寂寂的飞雪,唇角似乎勾着浅浅的弧度,呃,帝君是在笑吗?苏颜被他这一表情弄得有些发毛。
“呃……小仙觉得,暖床这种事找个丫头做就好,小仙相信,府上肯定有许多丫头愿意为上仙暖床……或者,变个怀炉出来,也不是难……事……”
话还未说完,苏颜就在紫微的注视下默默地进了房间。
以她的小身板忤逆他?得了吧,不想死的很惨的话就乖乖就范。
一进门就闻到很好闻的桂香,苏颜心想,果然是帝君大人的风格,斜瞅他一眼,心想他还真是走到哪里就要把这种香带到哪里。
紫微用法力点了两盏灯,房间霎时被照得如同白日般敞亮。趁着紫微去添香之际,苏颜走到床边坐好,无奈地望着紫微的背影发呆,她白日里睡得多了,本来就没有多大的睡意,被紫微这么一弄,更不敢有睡意了。
“你这么看着本君是何意?”他的背后好似长了眼睛,这么问她。
“自然是因为上仙好看。”苏颜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觉得不大妥,便又添了一句,“上仙跟扶苏公子一样好看,百看不厌的好看。”
“本君还不知你是这么在意皮相的人。”帝君凉凉来了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颜很谦虚。
“……好看,你便多看几眼。”紫微添好了香丸,抬脚走至苏颜身前,站好,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苏颜仰脸看着他,觉得他的眼睛里是江南水泽,是烟波迷蒙。
她果然还是喜欢着眼前的那一张脸。
有时候她也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他的容貌多一些,还是喜欢他这个人多一些。若她喜欢的只是他的容貌,那龙家老二其实也不比他差,而若喜欢的是他的人,那么他的性子又实在算不上好。如果折中一下,说她喜欢的既是他的容貌,又是他的性子,那么扶苏不仅容貌好,性子更是好,她又为何没有移情别恋,爱上扶苏?
如此看来,她的爱相当盲目,甚至连自己都搞不明白,也难怪后来没有好结局。
“小仙好像看够了。”她突然回过神来,在紫微的注视下掀开被子,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身子塞进了被窝。
自己是要怎样啊,怎么能被他的皮相所惑!意识到这样不行,委实不行的苏颜在心间念了好几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才终于让自己的心平静了下来……
不就是暖床吗,暖给你看就是了。
紫微立在床边注视了她片刻,手指轻轻抚上被子,找准她的头部拍了拍,然后走到桌边,拿起一卷经书。
夜,又长又静,苏颜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起初还有些冷,后半夜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人轻轻进了被窝,顺手搂了自己,她起初有些排斥,将他推开了一次,后来又觉得那个温度很舒适,便又主动凑了上去,那只手微微顿了顿,随后便缓缓使劲,将她固定在那个温暖的怀中。
以往她总是多梦,也多睡不安稳,尤其是前段日子,总是在火海中煎熬,那日却什么梦也没做,一觉就到天亮。
清晨转醒,苏颜刚要像平日那样伸个懒腰,就忽然因为触到胸前的一片温暖而僵了身子——不光如此,停留在脖颈间的那抹温热而香甜的气息,还有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有谁能说明一下,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