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袖添香(1 / 1)

花为媒 雪朵 2350 字 8个月前

一向清静的北天紫微宫,近几日来却不甚太平。

宫墙内人头攒动,各色仙娥往来不绝,那些仙娥手中所持的,不是仙草便是丹药,眉间大都带有忧色。而从宫外陆续到访的各路神仙,细瞅过去都在品阶之上,全都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朝着玄心殿而去。

如此,清晨的紫微宫便呈现出一副十几万年都不曾有过的忙碌光景。

送走最后一个前来问安的仙之后,苏颜终于累瘫在座椅上,良久,她才有力气抬起眼皮望一眼此时此刻正在榻上挺尸的俊美青年,心道,原来就连被称作“万星之宗主,三界之亚君”的紫微帝君,也有被人围观的时候。

话说自己最初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来着。

想到这里,不停敲着已然发酸的后背的手不由得顿了一顿,随后恍然悟到自己这几日似乎又被此人莫名其妙地占了便宜——“真是讨厌的家伙啊……”

话虽这样说,脸上却一派清丽与温和,灿若星子的眸子望向榻上昏睡的青年时,多少攒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暖意。

那是时隔两百年,重回九重天的苏颜第一次见到帝君——他已然忘记跟她有关的一切,所以就连讨债,好似都讨不得。

“已经是第十天了呢,你若是再不醒,这紫微宫,怕是要乱套呢。”说着,将手迟疑着递了过去,却在马上便要触到榻上那张仿若初雪的睡颜时,又原封不动折了回来,收拢到袖中。

少女接着自语:“不过乱一乱倒也好……”隔了许久,又抱怨一般道,“你这紫微宫委实冷清,没个人气。”

似乎是一个人说话有一些无趣,少女懒懒从塌旁的矮凳上起身,堆叠的白色衣裙随她的动作落到脚边,裙边卷着微小的弧度,似一朵白莲开过留下的痕迹。

苏颜踱到一旁添香,没有留意到,自己起身之时,榻上青年的睫毛轻微地动了一动。

处在昏睡中的紫微帝君隐隐觉得,这次所历之劫似乎与寻常的劫数有些不同。

刚自混沌中醒来的他,灵台不似平日那样清明,周身的无论何物,一旦入了眼,都毫无余地地被蒙上一层淡淡的水汽,仿佛故意不让人看真切。他隐约觉着不该有什么人在身边,可微微侧头,却蓦然看到一个正往香炉中添香的小小身影。

白衣素手,玉指纤长,虽然有些看不清容貌,直觉却认为那姑娘眉眼动人,应是生了一副好样貌。

就性情向来寡淡的他来说,正常的处理方式大概是,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重新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可那时的他不由自主地多留意了那姑娘一眼,这一眼,却更勾起了兴致。

只见那姑娘右手捧着香盒,左手拿了添香用的匙,漫不经心地瞅一眼匙中的香末,似乎是觉得一匙有些不够,迟疑片刻,便将匙中香粉重新倒回香盒中,然后想也没想,连同盒中的散末,一股脑儿全倾倒进香炉里去了,倒完之后拍了拍手,很满意的样子。

看到这里紫微不由得蹙起眉头,心想这样粗暴的添香还真是第一次见。

刚要开口,就恍然听到宫中仙婢的声音从一个拐角传来,“仙子,你这样添香会将炭火弄灭的!”责备的声调。

“啊,是吗?”那姑娘听了之后,“腾”地一下站起身子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向端了水果进来的小仙娥赔笑脸,“那可真不好意思啊……”说完之后又自语一般补了句,“这紫微宫里的火还真脆弱啊。哈哈。”声音如同空气中的一抹香。

他躺在**,突然想起白逸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来,“千古文人佳客梦,红袖添香夜读书。”可他觉得今日的这位红袖有些……他眯起狭长的眼睛,又望了一眼那个小小的身影,心间浮出一个词来,嗯,与众不同。

“君上……你醒了?”是那仙娥率先发现了**已转醒的他。小仙娥说话时的声调里透着十二分的喜悦。在她看来,自家君上这次历劫有些不甚顺利,竟然整整昏睡了十日,这在往常是从未有过的事。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是够漫长的。

“嗯。”他自鼻子里应道,随后又语调清淡地添了一句,“醒了有一阵子了。”说着,在仙娥的搀扶下坐起身子,在软垫上靠好,抬眼望向她。

她此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帝君的心间生了一些好奇——这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

只见苏颜听了话后身形不甚明显地晃了一晃。

他醒了?

自己要怎么办呢……

默默念了三二一,强装镇定地转过身来,然后又是三二一,恭敬地对着**的人行了个拱手的礼,这礼行得够大,以至于整张脸都埋在了宽大的衣袖后面。

不一会儿,紫微帝君便听到面前的姑娘将脸藏在用红线串了边的衣袖后,这般对自己说:“既然上仙已无碍,小仙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仍挡着那张脸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退的过程中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花盆,于是尴尬地拿穿了白色绣鞋的脚将花盆往旁边踢了踢,继续往后退。

这一反应着实有些超出帝君的想象,他这辈子不是没有见过怕他的,却没有见过如此怕他的,因此他默了一默,只当是消化一阵儿,消化过后,随即扬起声音叫住马上便要退出房间的人。

“你等一下。”他道。

“是。”她立马回话,头仍然不抬。

“本君没有叫你走,你怎就先行退了?”语气里并没有故意为难的成分,却也让人琢磨不透用意。苏颜不由得皱了眉头,心中将他碎碎念了一番,却仍然耐着性子,努力贯彻那个不与他多作纠缠的戒律。

“是小仙的疏忽,无意间怠慢了上仙,还请上仙责罚。”语气很是恭谨,全无刚刚与小仙娥说话时的灵气,帝君不禁有些扫兴,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恼怒,他脾气本就算不上温和,此时更是被她的态度激起了怒意,却少有地没有发作,而是沉默着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小仙。

怎么说呢,他觉得她的反应多少有些平淡了点。

既然不是紫微宫里的人,那么,便没有在他床榻前侍奉的道理,若是前来问安的,可从她身上却也找不到问安之人该有的殷勤。

“小仙眼下还有些要事,上仙你看……”意识到对方陷在沉思里,苏颜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大着胆子这么提点了他一句。

“既有要事,你便先行退了吧。”他这次倒颇大方,这样应道,语气仍是淡淡的。

苏颜立刻像被赦免一般,轻轻松了口气,转过身去预备就这样遁了,却又听到他在身后幽幽道——

“过几日清闲了,便来领罚吧。”

只见刚要踏出房门的苏颜身形一晃,冷不防地被门槛绊了一下。

此神的神品果然丝毫未变!

“刚刚的那个是什么人?”过了良久,单手执了经书,刚扫了两眼发现就连那些经文也不能入自己眼的紫微帝君,突然漫不经心地对那正忙着拯救香炉的小仙娥来了这么一句。

他恍恍惚惚地想,他昏睡了这么久,难免忘记一些事情,何况他向来健忘,说不定那个姑娘便在他遗漏的故事里。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仙娥初来这紫微宫领职不过百年,对现下伺候的这位神君以往的人际关系不甚了解,自然也无从知道他与苏颜之间的那些往事,又难得遇到一直以来都清静无为的主子对女人的事上了心,便有些欣喜,于是将她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回君上的话,刚刚那位是天府宫司命星君的女儿,名唤苏颜,因体内孕育有影响百花花期的神力,又曾拜在玉清圣境的那位天尊座下,所以被天君钦点为百花之主,位阶在12花神之上。”

说完之后又补充:“可是奴婢听说这位百花仙子在百日前的蟠桃盛宴上为了请一个下界的旨而触怒了天君,如今按理说应该正在领罚,却不知她从哪里听闻君上此次受劫昏迷,突然跑来紫微宫,说想要守在您身边,为您当牛做马,权当是以此抵了天君的责罚……”瞧了瞧帝君的神色又道,“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着君上……”

“哦?”手翻了两页经书的紫微听完话之后,只这样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应,却没有作评,反而陷入了沉默中。

“原来是南极长生大帝的人。”良久,才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小仙娥早忙完了手边的事情,却又干等等不到下文,又知晓自家君上寡淡的脾性,便照例找借口遁了,寝殿里便只余下了缭绕的香烟,以及**一个漫不经心翻着书的清寂之影。

“苏颜……”少顷,一个裹了雾气的嗓音幽幽响起在玄心殿上。

殿外不远处,那一株月初刚刚从西天移植过来的优昙婆罗花,枝头仿佛卷了千堆雪——此花三千年一开,倒是让他赶上好时候了。

榻上的上神突然觉得刚刚的那个姑娘与那样的花应该很相称。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她那样的人,可念着她的名字时,眼前却隐约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眉眼秀气的女孩子一边拿手揉着自己红红的鼻头,一边抬头望向自己,声音虽然小但很清澈,表情非常生动:“我叫苏颜。姑苏的苏,夕颜的颜。”

接下来却是模糊一片了,他觉得这种幻影很奇怪。

看来还需哪天去老君那里讨几粒醒神的丹药——这样决定之后却再也没有平静下来,眸里开始有了摇曳的烛火。

紫灰色的眼,狭长而精致。

帝君的面色虽因大病初醒而有一些憔悴,却仍旧要以绝世这个词来形容,只不过他的美冷淡的像一缕烟,像是笼在薄雾中的远山。

苏颜曾经觉得,此神就像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远而飘渺,美却虚无。

——总之,他不该是自己这般位阶的小仙可以接近的,自然也不该去想。

离开紫微宫的苏颜,在经过距紫微宫不远的玄心湖时,突然望着那碧澈的湖水怔怔发起愣来。

好几百年没有来此,湖心的那朵百日莲仍然是万年不变的花骨朵——那仿佛很有傲骨的花骨朵被细细的绿颈顶着,正幽幽抖落着清辉。

其实它倒映在清如明镜的湖水里的姿态也没有那么不济,有心人还是可以从中瞧出一些风韵来的,但是对苏颜来说,无论怎么努力,都只会觉得这花让她相当不爽。

那个时候的她是有些懊恼的——自己为何偏偏又跑去紫微宫,还为他白白担心许久,这对刚回到天上来的她来说,着实不是一个什么好兆头,就像是开开心心地去求签,却求了个预示大凶的下下签一般。

“可是若他自此再也醒不过来,你便赚到了嘛。”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宽慰。

“你忘了,祸患活千年,小小天劫又能耐得了他何,他皮那么厚。”而另外一个声音立马像这样把刚刚那个声音压制下去。

湖边的那些绿色的芒草突被一阵风吹得抖了几抖,而散在芒草中的仙人花突然扬起一阵馥郁的香气,从远天隐隐传来一阵飘渺的笛音,乘着风,直钻入人的心扉去似的。

苏颜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里有翻滚不息的浩瀚云海。她保持那个姿势站了一会儿,像是在聆听,脸上无甚特别的表情。

“天劫啊……”忽然咀嚼起这个词来。

这九重天上,但凡品德高尚,道法曼妙的尊神,都得历经无数天劫,才能使得道行修为更上一个品阶,当然紫微帝君也不例外,今年便是他老人家的应劫之年。

说起来,这次天劫来势凶猛,将紫微宫上方的天空整个笼罩进了黑雾之中,就连与紫微宫离得稍近一些的西方梵境都险些受到波及,以往总是清明一片的天空,那日被诡异的红霞映得血红,显出一副不同寻常的光景来。

而说起帝君这次所经受的天劫,竟是一百道天雷同时落下。

据知情人士说,受劫之时,那位仙风道骨、神采极为俊逸的上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表现的很是超脱淡定,就连最后吐血倒地的场景,都隐隐透着一股……呃,优雅与风流。

苏颜歪着头想,像“仙风道骨”这样的词,原就是专门造出来形容他那样的尊神的。这样风雅的词确然用在谁的身上都不合适——至少用在她苏颜身上便不合适。而所谓天劫,大概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这种形象而付出的小小代价罢了,何况他本身便是掌管雷霆的尊神,又岂有害怕天雷的道理?

想到这里,又连带着想起了她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年,他好似向来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别说是出丑了,那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狼狈的情态都没有闪现过。

所以,听说他历劫昏迷这件事之后的苏颜二话没有说,便决定要去瞻仰他的遗容——于是才有了刚开始的场景。

一些重要的记忆早尽数散去,有些东西却留了下来,恍若飘荡千年的笛音,在那云海碧波中轻轻叫嚣。

那其实是紫微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苏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