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呼吸就喷在耳际,琦颜浑身哆嗦,松开了抱着皇帝腿的手,瘫坐在地上。
皇帝慕容湛直起身子,拿过几上的茶,揭开杯盖,轻轻撩了撩热气,悠然轻呷了一口。一杯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琦颜仍没开口,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地板。
“若是不想说,那就走吧。来人,送贵人回宫!”皇帝高声吩咐,很快从外面进来几个宫女太监,欲将琦颜架走。
“放手,放手!”琦颜挣扎道,可惜力道太小,竟是挣不脱,眼巴巴望向皇帝,凄然道,“皇上,我说,我说——”
“你们先下去。”皇帝摆了摆手,待宫女太监都领命退下后,皇帝凑过身子,面带微笑,目光却透着冷冽,“现在说吧。”
“萧国亡国时,母后将金凤钗交付于我,此后我便一直贴身带着。可是,几年前,我被软禁在绿茗山庄时,那支钗便被盗,此后那金钗的下落,我便也不知道了。”琦颜平静回答道。
“什么?绿茗山庄?你说清楚点儿。”皇帝语中带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绿茗山庄是杜相国的一处别院,居于深山之中,院内机关重重。此处别院朝中很多大臣也都知道。”
慕容湛目光灼灼,死死盯着琦颜,似乎想看透她的心思。琦颜面色平静,苍白的脸上未有一丝波澜,皇帝双眼微眯,语势迫人,咄咄逼问:“那银蝶簪,你藏哪儿了?”
“银蝶簪,我姨母不是多年前早就献给皇上了吗,应该一直就在宫里吧?皇上不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么?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皇上了,恳请皇上放了我母后还有小翠。”琦颜说着,郑重一拜。
慕容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半信半疑盯了琦颜半晌,在她脸上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命人将琦颜送回徽钦殿,却还是没放思妍和小翠二人。
琦颜在路上思忖,刚刚那番话,不知道皇帝会不会怀疑到杜泽益身上去,不过依着慕容湛多疑的性子,八成是会猜忌杜泽益的。可恨虽然暂时将皇帝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却未能救得母后和小翠。也不知皇帝此后会怎样处置自己,琦颜多少还是颇为忐忑。后来内侍监的人前来宣旨她才知道的,罚俸半年,禁足一月,这便是对她的惩罚,说起来倒也算轻的了,至少,比她预想的要轻一些。
回去后琦颜便病恹恹躺倒了,这一病,卧床了整整一月。期间除了妍贵妃前来看望过,再无一人探视。宫里人人皆知妍贵人妄图逃出宫,加之滑胎,已经失宠,深宫冷暖,竟至如此。她也知道宫女太监们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忘恩负义,心如蛇蝎,竟毒杀亲子,琦颜只默然,权当没看到,也没听到。
又过去了半月,琦颜身子终于好起来,此时已是隆冬季节。
这日傍晚刚过,小翠终于被放回徽钦殿,这真是几个月来唯一的喜讯了,琦颜一直阴郁的心情也在看到小翠的那一刻,颇多感触齐涌上心头,几乎落泪。
屏退左右后,琦颜才拉她在身边坐下,关切道:“这几个月苦了你了,看看你,又瘦了。”
“娘娘,我还好。”小翠回握住琦颜的手,宽慰地一笑。
“那,齐伯寒洌还有帮我们的那个黑衣人怎么样了?那次他们也跟你一样被抓住了吗?”琦颜忧心忡忡。
小翠神色黯然点了点头,“寒将军中了毒镖,那日便殒了。耶律将军和我被捕,那黑衣人侥幸逃了。”声如蚊吟,几不可闻。
琦颜听罢也是半晌讷讷不语,万没料到寒洌竟然死了,良久,才幽幽问道,“他临死前有没有留什么话?”
“他只叫我转告娘娘一句话:‘不要伤害她’,说完这一句便气绝了。”
琦颜久久不语,喟然长叹了口气,他临死前仍不忘叫小翠转达,提醒她不要伤害锦华,没想到这个她一直以来颇为看不起的男人,对爱情却是如此忠贞不渝。虽然天各一方,锦华从未钟情于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却仍可以为她不惜性命,至死也要捍卫远在天边的她。
耶律齐也被捕,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琦颜心头好似挨了一记闷棍,堵得慌。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该去怪谁了,为何这世上对她好的人却都因她受尽磨难,若妡和澈弦都在危难时刻舍命救过她,却在她面前丧了命。如今齐伯也因为救她身陷囹圄,安危难测。似乎跟她沾上关系的人都无一例外会惹上麻烦,就连跟她本无交情的寒洌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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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经到了年关,徽钦殿上下一如往常,没有迎接新年的喜气,一则是因为主子没了薪俸,无钱置办;二则主子对此事毫不上心,压根就没有喜迎新春的意思。
琦颜已经心灰,知道这辈子可能再也逃不出燮国宫廷了。好不容易跟母后团聚,可短暂的相聚之后便又是别离。此次母后被囚禁在何处,她多方打听也没找到半丝线索,既然皇帝有心阻隔她们母女,她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母后呢?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完全被软禁了,行动无法自主,就连出去散步身后也紧紧跟着一大帮子人,甩都甩不掉。
皇帝再没召见过她,听说皇上又新纳了一位妃子,颇为受宠。帝王之爱,不过都是一时贪欢,哪有长久。好在她并不稀罕皇帝的宠爱,皇帝不来徽钦殿,她倒乐得自在。
过几日便是除夕了,按照惯例,皇后会在寿宁宫设宴,上至皇帝太后,下至皇子公主,以及后宫妃嫔都会受邀。不过琦颜估摸着皇后应该是不会邀请她的,如今她已失宠,于皇后而言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加之前阵子她病重皇后也未来看望一眼,她料想皇后是不会给她发邀请函的。不过在腊月二十九这一天,琦颜却意外收到了烫金请帖,她倒是忘了,后宫是个讲究地位品级的地方,如今她虽然失宠,可好歹也还是从四品的品阶。
除夕这日傍晚时,琦颜便应邀赴宴,着了淡蓝色的礼服,外面还穿了件同色的罩袍,清新自然,淡雅朴素,却也落落大方。脸色因为久病仍是有些憔悴,薄薄施了些脂粉,眉如远山秀色丽,眼似秋波流光转,头上未戴繁复的首饰,只插了一支碧玉簪,耳着祖母绿珠翠,正与这簪子交相辉映。整个妆容端丽高雅,既不失身份,又不抢人眼球。
刚出宫不久,快到钦和殿时发现兰妃一行人也正出发,两人好巧不巧碰到了一起。此时要避开显然是来不及了,琦颜只能硬着头皮下辇给兰妃行礼,起身时发现兰妃妆容黯淡,衣饰相对自己也更朴素,素得近于过分,面带忧郁,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憔悴了。两人同路而行,却没怎么说话。琦颜也不知能跟她说什么,两人的关系多少有些不尴不尬。
近来有关鞑靼进犯燮国北疆的情报频传,即便是琦颜这般不问政事甘愿闭目塞听的人也时常无意中能从宫女太监口中听得只言片语,想来兰妃也是知道此事的,因这事而忧虑重重。这也不能怪她多想,如今鞑靼与燮国交恶,她的处境只怕是更艰难了。从前顶多是皇帝对她视而不见,冷宫一样凄苦的日子她也过惯了,不在意也不在乎,可自从她父亲铁达尔呼伦毕大汗病故,堂兄粘罕纳谋夺大权自立为汗后,屡屡发兵侵扰燮国边境,大肆挑衅,她在燮宫的日子更艰难了。她父亲在世时顾虑到她还在燮国,一直还是跟燮国礼尚往来,和平相处,皇帝虽不宠爱她,却也不轻贱她,可如今,她已经失去了庇护,度日艰难,克扣薪俸之事频如家常,宫中之人纷纷猜度,或许她是活不久了,待开春之后举兵北伐,定然会拿她祭旗,以告慰边疆近万无辜死去兵士和平民的在天之灵。想来兰妃肯定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成日惴惴不安。
其实琦颜对她也颇为同情,感觉这个兰妃其实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天天就青灯伴佛前,与孤独清苦相依,却还是磨难重重,相对自己的处境,似乎还要惨一些。
如今自己亲身经历,事情也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不再记恨兰妃当初夺走了父皇对母后的宠爱,因她发现,有时候得宠,并非是自己所愿,就比如她自己,她并不稀罕皇帝慕容湛的宠爱,可,一度,她还是成了冠绝后宫的第一宠妃,可那不过是皇帝强加给她的。
回想起来,那时候她父皇应该是听信了宫里的谣传,以为她是她母后跟别人珠胎暗结所生的孩子,她父皇一时气不过便冷落了她们母女几个,转而宠幸了兰妃。男人的不可理喻,她现在也已经领略了几分。
两人一路上都静默着没交谈,琦颜心中却苦涩难当,抑郁满怀,同为女人的无奈和无力,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