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瑾从凤仪宫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踩着细碎一地的落霞,心中填满了惆怅。
皇后的话魇魔一般反复回荡在耳边:皇儿,你没有选择的,那个女人的生死全捏在你手上,她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当你父皇的妃嫔,一条路便是死!只有你亲自将她献给你父皇,她的命才保得住!你若是为了她放弃太子之位,以你父皇的性格,他会让这个媚惑了他两个儿子的女人活命吗?更何况,你父皇也知道了她是萧国的公主,留着她便是个祸害,你觉得你父皇会放了她么?皇儿,你是聪明人,你好好想想,只有你当上太子,你的母妃才有出头之日,那个女人也才有活命的机会。这是你父皇对你的最后一次试探,不要让他失望!
皇后的话没错,他知道的。之前是他被爱情冲昏了头,竟然忘记揣度他父皇释放琦颜的用意!
慕容瑾身子虚浮,脚步不听使唤地迈向幽兰庭方向,那是关押他母妃妍贵妃的地方。这些年他心中烦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便常常到幽兰庭来,他发现,这个地方能够让他很快心绪平静下来。多数时候虽然未必能见到母妃的面,但是他知道母妃就在庭院内,这便叫他心安。
幽兰庭在偏远的北苑,是座四面密闭的宅院,也是嫔妃们最忌怕的冷宫。里面关押着十多位失宠以及犯错的妃嫔。北苑终日凄寒,难见天日,高高的宫墙将其死死围住,只留南面一道门。庭院内四方全是这些失意的妃嫔的居所,庭院中央有一块空地,种着一棵高大的皂荚树,这里没有宫女伺候,洗衣挑水全凭自己,日子过得很是清苦。不少人受不了这苦日子,进来没到半年便疯了,可以说,关在这牢笼里的女人没几个神志正常的,这里是皇宫的禁苑,晦气重重,连太医都不愿意来这里,病死累死的不在少数。常常半夜三更了还有人鬼似的哭号唱歌,前不久刚刚被关进来的乐嫔便总是在半夜里爬起来抚琴唱歌,声音凄厉骇人。她本是蕙妃跟前的女官,因弹得一手好琴,被皇帝看中,封为嫔,一时间颇受宠爱,还怀了孕,蕙妃嫉恨在心,暗中买通乐嫔宫里的宫女,一剂红花将胎儿扼杀于腹中,皇帝责问之时蕙妃便诬陷乐嫔因皇上久不召见,心生怨念,日夜抚琴自怨自艾,却不知好好安心养胎,以至龙嗣不保,皇帝大怒,命人将乐嫔左手五指尽数斩断打入冷宫。
慕容瑾一年只有在母妃生日这一天入内探望,其余时间都是不得准允的。而今日,正是母妃的生辰,父皇不记得,可是他一直记着。每每到这一日,他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往幽兰庭迈过来。守门的侍卫见是襄南王,便知道今日是谁的生辰了,每年襄南王只来一次,不论早晚,这一日他雷打不动会到幽兰庭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慕容瑾将身上的银子尽数赏给了侍卫,他们很快打开门将他让进去。还未走进院内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嚎,如黑夜中猛然间响起的狼嗥,凄绝惨烈,听着叫人心悸,头皮发乍。
慕容瑾皱眉顿住身形,循着声音来源看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怀抱一把琵琶从门内跌跌撞撞跑出来,嘴里大声嚷着:“皇上来了!皇上来接我来了!哈哈哈!”一面欣喜万分向慕容瑾奔过来,慕容瑾这时才发现那女主抱琴的左手五指尽去,血肉模糊,还未近身,他已闻到扑面而来的腐败气息。
听到女子的叫声,四面好几扇原本关得死紧的门也都砰砰地打开来,端着木盆的,拎着水桶的女子纷纷从屋内跑出来。
“皇上在哪儿?”一个急急地发问。
“皇上要来宠幸我了!皇上!”另一个也发疯似的喊起来。
“皇上!皇上!……”
“你这个疯女人,皇上在哪儿?”又一个冲出来,一把扯住乐嫔胳膊问。
“那不是么?”乐嫔咯咯笑起来,伸出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手掌的左手指着慕容瑾。
一众失心疯的女人都齐齐望向慕容瑾,慕容瑾只感到厌恶万分,可又无可奈何,先前他每年来的时候也会碰到类似的情况,总有那么一两个女人会出来围观,却远没有今日这般疯狂的阵仗。
“你这个疯女人,这人是太子,不是皇上,敢骗我!我打死你!”看了慕容瑾半天,突然一个眼窝深陷的女人大叫起来,抡起手里的木桶就开始砸乐嫔,听她这么一说,其余几个也都气愤起来,抡起手里的家伙就扑上去也加入了殴打乐嫔的队伍。
“皇上,皇上!救救我呀!皇上!”乐嫔被推倒在地,仍不住地向外伸出那光秃秃五指尽去血肉模糊的手,似秋风扫尽落叶后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扑簌簌摆动。慕容瑾顿感恶心,胃里什么东西被搅动得翻天覆地几欲作呕,本不愿多管闲事,可他终究看不下去这么多女人欺负一个,寒着脸上前将那些扑倒在乐嫔身上狠力痛打她的女人一一拉开,又把乐嫔从地上扶起来,正打算离开这里去寻母妃,乐嫔突然扔到琵琶抖抖索索跪下来:“皇上,我再也不弹琴了,求皇上带我回去吧,呜呜……她们都欺负我,嫌我唱歌唱得不好听,经常合伙起来打我……呜呜……”
“皇上,你别听她胡说!她老是三更半夜弹琴唱歌,吵得我们睡不了觉,我们只是想给她点儿教训,叫她收敛点儿。皇上,你带我出去吧,皇上……”另一个年纪甚轻尖下巴面色苍白的女子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哀求。
慕容瑾看着这些满脸疯狂的女人,只觉背脊发冷。他不敢停留,抛下身后凄厉的挽留呼喊,转身疾步前行。
“啊!!!”突然耳中传来一声短促尖利的痛呼,慕容瑾猛然心惊,蓦地转头看去,只见乐嫔浑身白气升腾,衣衫湿透,竟然是被开水浇了个透顶。慕容瑾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乐嫔满是期待的浑浊双眼定定地望着他,她再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身子缓缓向后倒下。
待慕容瑾上前查看时,乐嫔已然气绝。滚烫的开水在她脸上留下了恐怖的痕迹,皮肤泛起被烫伤的赤红,拇指大小的水泡迅速布满了整张脸,随着她体温渐趋,皮肤上的水泡变得僵白坚硬,似突然长出了一身蛤蟆皮,看着让人心中发怵惊悸。乐嫔布满脓疮血水直淌的左手触着慕容瑾衣摆,沾染着洁白的锦袍。
刚刚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尸体。慕容瑾浑身发冷,他的母妃,便是跟这样一群疯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一想到这一点,突然不寒而栗。寻常人,在这里呆上半年便都疯了,而他的母妃,一呆,就是八年……
是他不孝,竟然一直让母后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是他太无能……是他不孝……
当慕容瑾面色苍白走进他母妃的院子时,妍贵妃正跪在蒲团上闭目念经。冷宫长日漫漫,除了诵经念佛之外,实在没有什么打发光阴的好法子。这里听不到半丝外界的消息,是宫中唯一一片与世隔绝的地方,里面的人,如坐枯井。住在这里的女人要么万念俱灰,要么丧心病狂,妍贵妃是其中为数极少的神志清晰默默度日不再抱什么幻想的人。在这里她不跟任何人争,只安安静静过日子,每年唯一的盼头便只有生辰这天与儿子相见,这大抵也是支持她坚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慕容瑾向母妃倾吐了心中的苦闷,江山与美人,他该怎么选?这抉择对他太难了些!虽然其实知道自己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可,他还是想听听母妃的意见。
“什么?太子被废了?!”妍贵妃惊诧地望着儿子,满脸痛惜。
“是。”慕容瑾低低应了一声。
“那他现在人在哪儿?”妍贵妃急急发问,神色之中颇为关切担忧。
“他现在已经去了封地西陵。”慕容瑾脸上一黯,母妃总是对太子的事这么上心,他心中有些难受。
“也好,出了宫远离宫闱争斗,也好啊……”妍贵妃长长叹了口气,良久,似乎才想起来慕容瑾刚刚的话语,幽然问:“瑾儿你说的那个女子,是什么身份来历?”
“她原是萧国公主萧善雅……”话语还未落,慕容瑾注意到母妃的手,忽地一抖,指间念珠铮然掉落在地,慕容瑾心中一顿,莫名一急,“母妃怎么了?”
“没事。”妍贵妃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苍白,微微下垂的嘴角勾出一抹认命的单薄如织的笑,“原来瑾儿和太子竟然都爱上了同一个女子,你知道么,她是你们的表妹,她是我姐姐思妍的女儿。你父皇不会杀她,但是,也不会将她赐给你,你们注定有缘无分。”
“为什么我跟她有缘无分?”慕容瑾恻然问道,琦颜是他的表妹,他早在那夜偷听若妡跟琦颜谈话时便猜到了,是以不觉奇怪,只是,母后为何也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因为,你父皇要用她要挟我姐姐说出镜陵宝藏的全部秘密,他会纳她做妃子,羞辱我姐姐——你的姨母。以你父皇的性格,他一定会这样做的。皇后说的没错,他将善雅放出来,只是为了试探你,不管你怎么选择,她都会成为你父皇后宫里的女人。”妍贵妃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念珠,语调平静。
慕容瑾语噎,一颗心,如坠冰窖,瞬时凉透。
有缘无分,他第一次对这个词恨入骨髓。原来,他们只是,有缘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