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阿苏婆婆喝完药,琦颜在自己房中呆坐了一会,竟然不知该做什么。
说是来燕京寻亲,连一星半点线索都没有,该从何处下手啊。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去以前皇宫所在的地方看看。
一打开房门,就看到阿苏婆婆站在门外,琦颜大感意外。
“婆婆找我有事么?”
“这几日闷得慌,你陪老婆子到外面去走走吧。”
“好,我也正有此意。”
伸手搀扶着阿苏婆婆下了楼,正见澈弦澈远两兄弟并排站在客栈门槛边似在谈论什么,清明站在澈远身旁。
“二位爷,坐里边谈吧。”店小二猫着腰殷勤道。
这店里掌柜的和伙计看着澈弦一众人个个都分外尊敬谦恭,实在是被揍怕了,尤其是这小二,见着澈弦就像老鼠见着猫一样,又不敢躲,只能加倍地陪着小心。
“没你事,下去吧。”澈远慢声道。
“是,是。”小二点头哈腰着正要退去,眼角余光一瞥,正好瞧见琦颜立在楼梯口,吓得手一抖手里的托盘都掉下了,膝盖一软扑倒在地:“姑娘饶命啊!姑娘饶命啊!”不住地磕头,弄得琦颜有些莫名其妙。
“我又没打算怎么着你,起来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琦颜倒也不记仇。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小二连连道着谢,抖抖簌簌爬起来,正要往回走,又被琦颜叫住:“你回来,上次叫你带我去望月楼的所在,你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自己也清楚吧,本姑娘也不跟你计较了。现在再带我们去。”
小二面露难色,现下客栈客官正多,脱不开身啊。
“你倒是带不带路?”澈弦也注意到了这边。
一听到澈弦发话,小二立马点头好似鸡啄米,将地上托盘捡起递给另一个伙计,赶紧跟着一众人出来。
“你今天可不要耍什么花样了。”琦颜看小二这鬼头鬼脑的样子就禁不住地起疑,竟然又是走小道。
“小的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了!只是这望月楼是建在从前皇宫所在的地方,原是名动全城的妓院,也是赌场酒肆,盛极一时,三年前忽地被从天而降的大火给烧了,大家都盛传那一带闹鬼,走大道会碰见鬼的。”小二一脸认真解释道,神情有些瑟缩,生怕琦颜不信。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按你说的难道走小道就不会碰见鬼了吗?依我看走小道更容易撞见鬼吧?”琦颜还真的不信。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小的也不知到底是真还是假,反正那一带现在都基本上没什么人敢来了,”小二突然又压低声音,好似生怕被什么给听了去,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听说那一片真的闹鬼,一到晚上就有无数女鬼哭嚎,那地儿不干净,六年前亡国那阵儿皇宫里的宫女太监甚至皇族都全部被烧死在宫里,没留一个活口,被烧死的人的魂魄是进不了轮回的,所以那里冤魂格外多,大家都盛传望月楼被天火烧了就是因为沾染了冤魂的晦气,那地方真的不吉利,晚上没人敢去的。”虽是大白天,仍听得人有些毛骨悚然,清明更是紧紧贴近澈远站着,空气中似有阴风阵阵吹过。
听完小二的话琦颜默了,脸色惨白,半天没开口。
“你胡说八道什么!”阿苏婆婆突然呵斥出声,一拐杖准确无误地敲在小二肩头。
“鬼啊!!!”小二被吓得大叫起来,待看清砸他的是那老太婆才缓了口气。
“我没有胡说!”小二争辩道,阿苏婆婆举杖又要打他,被他一个轻巧的闪身避开了。
“好了,大白天说什么鬼不鬼的,小二你好好带路,有我们在没有鬼敢近身。”澈远实在看不过眼了。
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来到了一片长满荒草的地方。
“喏,到了。”小二指着那一望无边杂草满地的土地道,语气中有些惋惜,“才不过六年……”想当年只能隔着高高的宫墙远远地望一眼皇城,想象宫中诸般繁华景象,如今只剩下这荒草萋萋的土埂地基,残垣断壁隐匿于荒草之中。
六年的雨露风霜早将那场大火的痕迹尽数洗去,昔日繁华哪里还有半分!旧迹难寻,满眼荒芜,记忆中皇宫的轮廓却渐渐清晰起来……
青灰的高墙,朱红的宫门,万花竞艳的御花园,招遥自在曳尾慢游的池中鱼,重重帷幔之中母后的寝榻,稳重如山牢牢守住宫门威武的青铜狮,巍峨雄壮的宫殿,二字排开盔明甲亮的羽林卫……
“婆婆,我离开一下。”琦颜强抑着哽咽,轻轻放开阿苏婆婆微微颤抖的手,转身离开了同伴。
转身的刹那眼泪终于如决堤之水倾泻而出,这里是她生活了十年的萧国皇宫,十年,说长不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人生有几个十年。
母后的音容笑貌,父皇的英明神武,善琦和善毓的嗔痴撒娇……往事一幕幕地回旋在脑海中。
“阿雅,你是母后最大的骄傲!”母后将幼小的她揽在怀中,纤手轻抚着她的发,倾国倾城的脸上幸福的微笑如盛开的莲花绽放。
六岁那年万国朝拜会的晚宴上父皇将她抱在臂弯中对来自各国的使节介绍,“这是朕的善雅公主,我大萧的月亮。”父皇豪迈的笑声似还在耳边回荡,他那扎人的络腮胡子似正调皮地不时在脸颊旁挠痒痒。
“姐姐,抱抱……”两个躺在小**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异口同声唤着,向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臂,稚嫩的奶味十足的声音清晰地回响着。
琦颜蹲在一人高的荒草中掩面饮泣,心里像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正在慢慢开裂,延伸……连着隐忍的疼痛,连着斩不断的过往,一直以为是恨父皇的,极力去抹杀关于他的记忆,现在才发现,越是想要抹去,越是在脑中益发的清晰,他从前是那么疼她,爱她,舍不得她受一丁点伤害,宫人们不小心让她磕绊一交都会引得他大发雷霆,他还在万国朝拜会上那样隆重地介绍她,哪位皇子哪位公主有过这样的荣耀?!
“姑娘……”正哭得伤心,澈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也蹲下身子,给她递了一方手绢。
“澈弦……”琦颜接过手绢拭去泪水,两眼通红。
“还请姑娘节哀。”澈弦怜悯地望着她红通通的双眼,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再找不到安慰的词句。
“我做不到,这里是我阔别六年的故园,是我的家,就这么……被毁了……”哽咽声声,语音断断续续,“我的族人……全被杀了,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那些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统统……被杀了……一个不剩……为什么我还要活在世上?我的亲人都死了,我活着……干什么……”
“……”澈弦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毕现,狠狠砸在草地里。
万籁寂静,只有琦颜隐忍的咽泣穿过寂寂的风声消失在茂密如林的荒草中。
“我母后是不是也被烧死了?没从宫里逃出来的人统统都被烧死了……”琦颜忽然激动地抓住澈弦的手用力地摇他,她突然记起来那夜在瀛洲时他问她:若是姑娘要寻的人没寻着,打算怎样?他肯定早就知道此行她注定一无所获。
“皇后娘娘并没有死。”
这话听着好耳熟……
“你都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琦颜脸色肃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澈弦面上沉重,只摇头道:“属下不知。”
“可昨晚你才说过我也是你的主子,难道你要欺瞒我?”
“属下不敢!”
“那就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恕属下不能相告,”澈弦别过脸望向远处,一贯冷峻的面容现出鲜见的挣扎,“有些事该是深沉海底的就不要再无谓地追究下去,刨根问底得到的最终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姑娘就此打住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姑娘是聪明人,怎会不明白?”澈弦叹了口气,“知道娘娘还活着就该放心了。”
“可我想见她,我也想见善琦,你不会懂的。”
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
澈弦只站立起身,默默离开了。
又坐了一会,待心绪平静了些,琦颜也起身离开了土坡,连如果他们问起她眼睛红肿怎么回答都想好了,只说自己姑姑死在宫里就好。站起来放眼一望才发现自己离他们足足有半里地远。
正走着,突然听到稚嫩的声音,正咬字不清地吟唱着一支童谣:“皇城煌,高殿堂。燮兵至,帝王弑。皇城惶,断城墙,无处话凄凉……”琦颜一瞬间泪雨滂沱,刚刚收住的情绪霎时失控,弓着的身子突然软倒在地,浑身力气尽数被抽空了一般整个人虚脱了。
孩子根本不懂歌词意思,似觉得很好玩,唱了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吟着同样的曲调。
“皇城煌,高殿堂。燮兵至,帝王弑。皇城惶,断城墙,无处话凄凉……”
随着一阵荒草嘁嘁嚓嚓被人拨开的声音,琦颜飞快地擦了擦脸和眼睛,复又立起身,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刚刚唱歌的小女孩,扎着两只活泼的小辫子,齐刘海顺直地垂于眉梢,看到草丛里突然站出来一个人吓得立时闭了嘴,呆呆看了琦颜半晌,眼神怯怯的。
“小妹妹就你一个人么?你不怕吗?”琦颜打量了一下周围,也没看到任何人。
“我不怕,我和一个大姐姐一起来的。”小女孩脆脆地答道,瞪着一双纯澈的大眼睛偏头打量着琦颜。
“哦,你就不怕迷路么?她在哪儿呢?”
“我不告诉你,”小女孩翻了翻白眼,“你是爱哭鬼。”
琦颜脸一臊,抚上脸颊,火辣辣一片,有这么明显么,小孩子都能一眼看出?
“那你自去玩吧,姐姐就不陪你了。”琦颜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刚刚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人娇声唤着“小瑞——”声音好生耳熟,不禁一怔止住步伐。
“姐姐,我在这里!”小女孩脆生生应了一声,往后跑去,琦颜不觉举步追过去。
不远处立着一个浅黄衣衫的少女,右臂腋下拄着拐杖,左手打着绷带,腿没在草丛中看不清情况,正是小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