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幽囚初见情(7)(1 / 1)

倾国为媒 绮年锦上 2630 字 8个月前

天气明朗,薄日微暖,虽然天边依然是浅浅的铅灰色,乌云却已散开。

今日是元宵节,白日还是乖乖待在屋子里,慕容瑾一早差人带来口信说晚上带她出去逛灯会。

琦颜叫小翠搬来张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冬日的阳光格外难得,尤其是在北方。一个人静静坐着,周遭一片寂静。耳里却渐渐充斥着起先模糊而后愈加清晰的,嘶喊声,马蹄声,狞笑声,呼号声,交错着撞击她的耳膜,震耳欲聋,头痛欲裂。

为了抵制这排山倒海的声音她不得不蜷缩着身子双手掩耳,脑海里却依然浮现出当晚宜城破城之日惨烈的景象,遍野尸首,血海汪洋,火光里鞑靼骑兵如地狱涌出的恶魔横冲直撞,嗜杀如命狂笑恣肆。

近日来总是半夜被噩梦惊醒,常常梦到皇城被毁那晚的情形,梦到善琦被人挟持着挣扎着大喊着“姐姐,姐姐”却还是离她越来越远,梦到自己眼睁睁望着若妡倒在血泊中,却无能为力,梦到耳边呼啸而来的马蹄声,就在自己要被马蹄踩死的那一刻惊悸而醒,满身都是冷汗,即使在梦里,死亡也总是离她那么近。

一直以为是师父救了她一命,现在想来,既然师父跟母后结过梁子,而且从日后她对自己厌恶万分的态度来看,断然没有救自己的道理,为何她却救了自己?还养育她自己年?再则,从那日慕容弋言语间可以知晓慕容瑾对于她的行踪一直了如指掌,这么说以前每年都来看望她的齐伯极有可能是慕容瑾的人,要么就是师父跟他是有某种联系的。

以前从未深入想过这些,每每到想不通的地方就索性作罢不再想了,今日再作一番考量才发现,围绕在她身边竟有如此多的谜团,继续深究下去还不知会有什么惊天秘密,心中一直就隐隐藏着不安,她说不清为什么,近日来总是忐忑难安,她有很多疑问需要慕容瑾解答。也许还能从他嘴里知道一些她母后的下落,若是能知道母后善琦的下落,其余的叫她不追究都可以。索性今日就问个明白吧。

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天,一直被心事所困扰,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

傍晚时分慕容瑾突然来了,倒让她颇吃了一惊。

“怎么,不高兴我提前来吗?”慕容瑾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抑郁神采一扫而空。

“不是,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话虽是这么说,脸上装出来的笑脸还是很蹩脚。

“难得可以外出就不要苦着脸了,我带你到外面好好逛逛吧,今天就听我的,一切由我安排,可好?”他笑吟吟道。慕容瑾笑起来还跟从前一样迷人,两眼神采奕奕,嘴角微扬,温暖纯粹。

“现在就出去吗?”

“嗯。”

“那我去换件衣服。”

“不用,就这件挺好。走吧。”

“不用带什么东西么?”

“你好啰嗦。”他哈哈一笑道,仿佛又回到了在萧国宫廷的日子,有一次他说好要带她出宫溜溜,结果因为她罗里吧嗦收拾了不少东西,结果还没出宫门就被逮回去了,还连累得他受她父皇责罚。

琦颜嗔怪地瞪了慕容瑾一眼,显然两人同时都想到了这件事,不禁会心一笑。

邺城是一座很繁华的城市,集市上满目琳琅,让人应接不暇。因着正逢元宵佳节,还没到晚上节日气氛已经很浓,卖花灯的,贴灯谜的,卖艺耍枪弄棒的,小贩吆喝声不绝于耳,这样热闹的场所她还是第一次来,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无比,东看看西看看,总觉惊喜无限。甚至还看到西域胡人在东市卖马,操着半生不熟的语言讨价还价,看得她暗暗发笑。

“饿了。”逛了半天,看看天色也晚下来琦颜捂着肚子嘀咕了一声。

“那我们吃饭去,跟我来吧。”说着他牵过她的手,径直往前走去。一切好像再自然不过,她心里别扭了一会,终是任他握着。

穿过了几条街巷,在一座高楼前慕容瑾终于驻下了脚步,是一家名为“悦客来”的酒楼。

“二少爷您来啦,请里边上坐。”一进门店小二就迎过来,语气热络,看来他是这里的常客。

“这家的酒菜很不错的,平日闲来无事我常和七弟来此小酌一杯。”慕容瑾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冲她微微一笑解释。

他们在二楼靠窗的雅间坐定,从她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底下生动的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热火朝天的吆喝声,再看远处,一条蜿蜒的河流迤逦东去,河面上还有画舫荡漾,隐隐有管弦之声,远远地,影影绰绰,琦颜看得有些痴,暂时忘掉了心中隐匿的忧思。

她一直瞅着窗外,而慕容瑾,不时看看她,满眼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要看了,菜都凉了。”慕容瑾笑望着她催道。

“嗯。”说着就埋头开始扒饭。

“你这样子可一点也不像个姑娘家。”慕容瑾摇头,继而又笑起来。

琦颜瞪他一眼,又埋首,照吃不误。他也不再多言,把酒自斟。

“现在我们去哪儿?”把筷子一放琦颜就兴冲冲问。

“逛灯会,猜灯谜,放纸船,都随你。”

“这么多?!可不可以都去玩一下?”琦颜满眼期待望向慕容瑾,长这么大,从没好好玩过,想是压抑得太久,这下子玩性大发了。

“好,随你。”慕容瑾笑道。

今天他笑的格外多,在她记忆里他一直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怎么笑。看他笑,其实感觉真的很好。他的笑好像三月里和煦的阳光,可以让人心里暖意融融。

出得酒楼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到处点着灯火,故元宵节民间又称灯火节,这一天各处的灯都点亮了。空气中笼着凉薄的寒意,一轮冷月悬于空中,寒星寂寂,隐隐散发着朦胧的亮光。倒是地上灯火阑珊,看着叫人心生温暖。

人们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的是莲花形状的,有的是松鼠形状的,还有南瓜形状的,她也吵着让慕容瑾给她买了一个上面画着蝴蝶的粉色灯笼。猜灯谜不是她的长处,她也对此没什么兴趣,连热闹都懒得去凑。

一路逛着,不觉到了河边。河边也聚着很多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纸船,再看江面上已经漂浮了很多纸船,纸船上放着一只点燃的蜡烛,水面上星火点点,倒影悠长,随着水波轻轻荡漾,一时间波光粼粼,妙不可言。

琦颜也来了兴致,转头一看慕容瑾却不见人影,正焦急四顾,只见他手捧两只纸船正朝她这边过来。

“放这个是做什么的?”她接过他递来的纸船和一张白纸。

“用来许愿的,据说如果蜡烛一直没有灭的话,许的愿就可以成真。”慕容瑾拨弄着自己那只纸船头也不抬道。

“真的吗?”她不放心地问。

“听说是真的,没试过。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他笑得像只奸诈的狐狸,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笑得如此妖孽,简直叫人移不开眼。

“我们到那边的亭子去。”慕容瑾抬手往西边指了指,那里好多人。

他们也不急,等里边的人都写完了愿望出了亭子才进去。各自执笔写下愿望,就着燃烧的火把点燃了蜡烛。

琦颜一路捧着它,就好像捧着自己的整颗心,小心翼翼走到河边再轻轻将纸船放入河中。

慕容瑾已经先她一步将纸船放入水中,立在她身后。

就在琦颜松手的时候,天边燃起一簇焰火,亮丽炫目,绽放着只属于夜的璀璨,映的大地都霎时失去了颜色,仰起脸来时绚丽的焰火下慕容瑾落寞的神色狠狠地击中了她,只一瞬,他眼里又恢复了璀璨的笑意,堪比烟花的绚丽,刹那间美到了极致。

她眼里却泛起了泪光,急急低下头来。

她的愿望,她写的是一家人早日团聚,父皇,母后,善琦,都安然无恙,写这愿望时她故意让他看到了,明明看到他眼神一黯,他一定知道什么。

“怎么了?”他一眼就看出了她不对劲,也在她身边蹲下来。

“瑾……瑾哥哥,我有话要问你,可以如实回答我吗?”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竟然有些拗口。

“什么事?”慕容瑾眼神闪了闪。

“你先答应,我再问,可以吗?”琦颜恳切地望着他,心里开始弥漫着无尽的忧伤,心底里好像有一处渐渐塌陷了,慢慢地沉下去。

“我们到那边去说吧。”他起身径直往刚刚他们去过的那个亭子方向走去,那里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人了,很安静。

进到亭子里半晌两个人都没说话,慕容瑾上半身倚着石柱立着,棱角分明的侧脸对着她,忽明忽灭的火光中他的表情似真似幻难以分辨。

“你可知道我父皇,母后还有善琦的下落?”琦颜定定望住他一字一句都含着担忧。

慕容瑾停了半晌,“城破之日你父皇誓死不降最后战死,你母后和善琦一直下落不明,我也着人一直在寻,却是没有寻到。”他用怜悯的眼神注视着琦颜,眼眸暗沉。

“父皇死了?”琦颜无力地蹲下身,眼泪瞬间毫无征兆涌上了眼眶。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慕容瑾走过来在她身旁蹲下,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凉凉的声音被吹散在寂寂的风里。

“母后和善琦是不是也死了?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的,只是你不肯告诉我,对不对?你什么都知道!”琦颜猛然抬头看住他。

“不是这样的,善雅,我……”

“我是你救下的,对不对?你为什么把我送到五华山上?你知不知道我过得不好,我一直想着下山寻母后和善琦?她们都死了你救我做什么!还不如当日被马蹄踩死了好!我一个人孤零零活着有什么意思!”她使劲捶打他,眼泪终于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

“善雅,善雅!”他大声唤她,紧紧握住她的肩膀想要阻止她疯狂失控的举动,“我向你保证,皇后娘娘和善琦都还活着,真的。”

“如果还活着,你就带我去见她们,我才相信。”琦颜泪眼朦胧,定定地望着他。

“我现在还没找到,但是她们肯定还活着。”慕容瑾眼神坚定,莫名让她心安。

“没找到,你怎么确定没死?”琦颜犹是不信。

“萧国灭亡后,萧氏皇族全数被囚,除了兰妃留在御前侍奉,其余全被诛杀。我去查过,独独少了你们母女三人。是以你可以放心,她们极有可能还活着。有朝一日你们母女定有缘再聚,相信我。”他定定望进她眼里,目光笃定,似有十足把握,琦颜不禁点了点头。也许在她心底里某一处一直都是信任着他的,所以才这样容易就被他说服。

萧氏皇族尽数被诛,历朝历代的皇帝对待前朝皇族似乎都是如此血腥残忍。难怪母后让她更名,慕容瑾将她送到与世隔绝的高山之上也是为了避免她被卷入杀戮中,她隐隐明白了他的苦心,此番将她幽囚于碧轩阁,必然也是这个原因。若是她身份被揭穿,只怕现在早已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难怪,难怪杜老爷对她的身份如此疑虑。一个前朝公主,背负国仇家恨,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难怪他说她会遗祸人间。

只是他们真的多虑了,她并无复国报仇的宏愿,即使有,她也不会如此不自量力,势单力薄如她哪有复国的资本。她只是想找到她的亲人平平安安过普通人的生活,远离纷争,自食其力。

以前在萧国皇宫时,六岁以前她倍受父皇疼宠,是宫廷中人见人爱的公主,六岁以后,随着善琦和善毓的降生母后失宠,她亦再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贵公主,只是个出身卑微的舞姬生出的贱种,母后的潜心殿成了实质的冷宫,皇后之尊有名无实,连宫婢都敢耻笑她们。受尽了欺凌,所以她对萧国皇宫没有半丝留恋。可笑的,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她的父亲是萧国皇帝还是裴国宰相,可是她仍然被算在萧国皇族的范围内,她是皇族啊,她一直讨厌的,厌恶的萧国的皇族。若是真因为这个原因被杀,她真的死不瞑目。

“你说,我会死吗?”琦颜仰脸认真问,泪痕犹在,看得慕容瑾一阵心酸。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的命是我救回的,是属于我的,再由不得你自己挥霍,没有我的准允绝不可以死!所以,不要把死挂在嘴边。”他承认了,还没等她问,他自己先承认了,果然是他救的她,她没猜错。

慕容瑾好像能看透她的心,知道她想问的任何一件事。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不允许。”

他手臂一展将她轻轻圈进了怀里,右手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轻轻的叹息声在她耳边萦绕不去。头轻轻靠在他结实的肩上,心中寂然冷清,既没有感动,也没有哀伤,竟然无波无澜。

知道母后和善琦都还活着,她不悲不喜,因着在自己心中就一直觉得她们是还活在世上的。只是父皇死了,到底是欢喜还是悲戚?心底里他的影子已经很淡了,记着的多是他对她们母女的冷酷无情,连他的面貌也无法真切地记住,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他那一脸扎人的络腮胡子。原来她也是个冷情的人,呵呵,她的父皇死了她也不过是如此反应,曾经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皇,到头来她对他的怨还是多过了怀念,岁月不留情,流年稀散了记忆,所有好的坏的,也都只随着时光渐渐沉寂了。谁还记得他当年金戈铁马征战南北一统中原的丰功伟绩?谁还记得当年他也曾叱咤疆场威风赫赫,终是受奸人蛊惑落个暴君昏君的恶名?

泪水还是悄悄地滑落了,到底是为谁,她已经分不清。

“当年萧国灭亡你是不是早就得到了消息?”问完马上就后悔了,因为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可还是不经大脑就问出来了。

慕容瑾沉吟半晌,方自低声道:“嗯。当我赶到潜心殿的时候你们都已不知去向,随后遣人四处寻找,当我再看到你时你已经昏过去了,所以我让邬茳将你带回了五华山,只希望你在山上远离争斗,觅得安宁。这些年一直在寻皇后娘娘和善琦,无奈线索太少进展缓慢,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帮你寻找,你也不要太着急了,请一定要相信我。”他恳切道,墨黑的眸子闪着令人信服的光芒,映照得她的心摇摇曳曳,似乎信了,又似乎不信,却再没勇气发问。

其实她还想问,你来萧国当人质,一定是武献帝,你的父皇有意的安排,是不是?其实你是来萧国当间谍的对不对?

终是失掉了勇气。静默着倚在他肩上,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