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是她的天下,但是天下的人心向着何处,却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严刑酷法无法掌控天下的人心,只能暂时震慑世人,决定了人心去向的,究竟是什么?她可以高高在上,让所有的人都臣服与她,但是她却距离真话越来越远,所有的人都惧怕她,奉承她,唯恐女皇的震怒落在自己头上,而一向敢言直谏的狄仁杰辞官之后,她身边更是没有了可以对她说实话的人。
没错,张昌宗张易之的确是两个惹人怜爱的男子,他们对她非常好,但是那也仅仅是因为她是皇上,而他们是她的男宠,如此而已。他们奉承她,他们惧怕她,他们甚至有时候在躲避着她。
人,越是站得高,就越是能感觉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寂寞。当如今的女皇还只是个小小的宫女时,她体会到的是活下去的艰难,却未曾体会过孤独和寂寞,当她一步一步艰难无比地爬上了高位时,所有的人都臣服在她的脚下,她以为自己应该满足了,可是她却感受到了寂寞和衰老带给她的那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她的儿子惧怕她,她的女儿恨她,亲生骨肉远离她,而那些在她身边的男人,通过这一次的病也让她看明白了,那些男人所贪图的不过就是她能带给他们的权利。
“你就留在朕的身边,永远不要离开,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高高在上的女皇此刻却带着些恳求拉着骆鸣宇的手,道:“千万不要背叛朕,离开朕。”
“陛下放心。”骆鸣宇抬起头,似乎是在看着女皇,但是那眼神却有几分飘忽,似乎穿过了女皇的身体,在看着什么别的东西,“臣已经无处可去了。”
骆鸣宇所说的无处可去,是真的无处可去,他这一生,从幼年时就开始为复仇而活着,如果他的人生还有其他的目的,也许他会活的更好。凭借着医书,也许他可以成为一方百姓称颂的神医,或者他可以携妻带子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又或者,他可以出仕做官。
但是这些不过是此刻在他脑中闪过的念头而已,他的人生只有短短的二十多年,如今却已经走到了尽头。
“陛下可知道,臣是什么人么?”骆鸣宇缓缓说道,既是说给女皇听,更是说给自己听,在人生的尽头,他想要努力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一些比复仇更加有意义的事情,“陛下可想听臣的故事么?”
“哦?说来听听。”
骆鸣宇想要坐直了些,但是他动了动,发觉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麻木感从脚开始,一点一点向上蔓延,这样的感觉会一直持续到他浑身都不能动,唯有脖子以上还有知觉,还能说话。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带着我长大。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很不容易,母亲那么幸苦地带着我,为了我她什么都做,无论什么时候,她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在我面前她永远都那么高兴。
她那么美,却为了我长大吃了那么多苦,她衰老地很快,我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几岁,可以帮助母亲的时候,她却积劳成疾死了。
母亲临终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我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她重复着念叨了几次父亲的名字,就断气了。我想母亲一定在那个时候把我当成了父亲,因为母亲说过,我长得很像我父亲,模样像,性子也像。
母亲死了之后,有个云游的道士路过了我栖身的破庙,他便收我做徒弟,他的医术很高明,而且全部都教给了我,我学的也很快,几年的功夫,我所学到的就比早我好多年入门的师兄还多。
可是后来,因为我的不小心,师父死了,师兄以为是我杀死了师父,视我为仇敌,我只能离开。”
骆鸣宇说的很慢,他要回忆,所以说的慢,而且毒性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舌头上,让他的舌头渐渐僵硬,说话越来越不清楚。
“我不姓宇,我姓骆。”骆鸣宇担心再过一会儿,自己就没法完整地说话了,所以虽然他还没说完,还是先将自己的真实姓名说了出来。
“哦?骆?朕记得从前也有一个人姓骆,还很有才气。”
“陛下记得不错,骆宾王,那是家父。”骆鸣宇眼神更加飘忽,与其说他在看什么,或者更应该说,他透过眼前的一切,看到了什么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
女皇大概已经有些糊涂了,听到骆鸣宇如此说,她也没有一点紧张,仍旧是缓缓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有如此才华,原来是家传便不一样。”
“他若是不写那篇文章,就不会有事,若是没有那篇文章,又怎么会有他英年早逝,我的母亲又怎么会半生颠沛,我又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发誓要报仇,这天下本该有原先的轨迹,是你硬要改变了这轨迹,阴阳颠倒,父亲不过是说出了天下人的心里话,却要在兵败中被杀死。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你!”
骆鸣宇想要站起来,但是他的腿已经失去了直觉,他只能扑到在卧榻上,他挣扎着向前爬去,女皇这个时候才发现身边的这个男子不对劲,女皇疾呼侍卫,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将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的骆鸣宇抓住拖到一旁。
宫中的纷乱,传播的速度总是很快的,皇帝寝宫之中刚刚有了动静,李小蕙在花园中就听到了宫女带来的消息。侍卫在抓了骆鸣宇之后开始大范围地搜查,以防他还有什么同伙隐藏在暗处,别人听到这样的消息都惊叫着回到自己的地方,以免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
而李小蕙听到这样的消息,却迈步便向寝宫跑去。
怎么可能?骆鸣宇那样谨慎而聪明的人,怎么会这么快就泄露了他的身份?
映入李小蕙眼帘的,是被两名侍卫架着的骆鸣宇,他垂着头,一点生气也没有,两只脚拖着,被两个高大的侍卫拽着走,在地上留下两道带血的拖痕。
“慢着!”李小蕙顾不得气喘吁吁,她跑上前去,甩开阻拦她的侍卫,一直站在骆鸣宇的面前。
骆鸣宇的面色很难看,两颊发黑,两只手的手指甲和手指也全部变成了黑色。
李小蕙很熟悉这种状况,她体内的毒发作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只是骆鸣宇比她更为严重而已。
李小蕙想到了骆鸣宇替她解毒的方法。
“你醒醒,你怎么了?”李小蕙伸手晃着骆鸣宇,骆鸣宇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很差,而且嘴角都溃烂了,从创口中向外冒着黑色的血沫子,骆鸣宇的状态真是糟糕到极点了。
见到李小蕙,骆鸣宇似乎笑了笑,但是嘴唇上的伤口让他很快就皱起了眉头。
“你,中毒了?”
“公主,多谢你还能来看我。”骆鸣宇笑了笑,这一回,他的笑是彻底的放松和释然,放下一切之后,他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再也没有什么事需要他费尽心力去完成,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做。
“你怎么中毒了,是不是,是不是龙鳞虫,你到底是怎么为我解毒的?”李小蕙急问道。
“公主,小蕙,我下的毒,就由我来解。师父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制毒药的人,就一定要有解毒的药,若是配不出解药,就必须用自己来解毒。”
他的师父是个真正的药痴,只是为了兴趣所在,不求名不求利。而他不知有多少次用师父当年调配的毒药来害人,这最后的一次,就让他亲身实践师父当年的话,来做这个解毒的人吧!龙鳞虫已经被他毁了,这最后的毒也会随着他的死亡而从这个世界消失,就如师父当年所说的一样,配不出解药的毒药,是不可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
骆鸣宇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是他的舌头已经彻底僵硬了,他的话只能在心里说,却再也无法从那张曾今伶俐机敏的口中吐出。
他才不想落的和师父临死前一般模样,变成一幅皮包骨头的可控模样。
闭上眼睛,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的留恋,用剩余的力气甩过头,头发散开,发髻中包裹着的一颗小小的丸药便准确地落在他口中。
一口咬下,那便是剧毒,无药可解的毒,他入宫的时候专门准备好的,他恐怕是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架着他的两名侍卫察觉到自己架着的人忽然身子一沉,没有了一点儿反应,急忙看他,伸手探他鼻息,摸他的脉搏和胸口。
一切皆是寂然,骆鸣宇,他安排好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死。连他的死,他都不会允许出一点纰漏。
李小蕙也看到了,那个总是寂寞孤高的男子在她面前垂下了那颗总是昂着的头,当骆鸣宇将自己的头发甩开的时候,李小蕙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她虽然不知道骆鸣宇这样做的目的,但是她心中也有不祥之兆。
但是骆鸣宇的速度之快,又岂是李小蕙可以赶上的?当李小蕙的手碰到骆鸣宇脸颊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呼吸,那颗寂寞孤高的心也停止了跳动。
李小蕙有些难以置信地伸出另一只手捧着他的脸,想要拉回这个人,可是一切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