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柴武所得出的这个结论,刘弘可谓是一头雾水。
如今的长城,确实是有四处能容纳十万数量级通过的缺口。
但相较于其他三处,马邑所在的代北、燕西方向,却并没有什么让人一眼看出的‘严重漏洞’。
陇右-北地交界处的缺口,一旦被匈奴人闯入,那整个北地、陇右都将深陷战火;若汉室应对不当,匈奴人就很有可能自北地攻破萧关,踏入关中!
而后,便是原本的历史上,文帝晚年曾出现过的场景了——匈奴马踏关中,先锋甚至一度抵达汉天子夏季的办公场所:甘泉山。
烽火浓烟,甚至在长安城内都能看得见!
一旦发生‘匈奴骑兵出现在关中’的状况,那汉室在对外战略、对内政治统治方面,都将处于一个明显的劣势。
刘弘刚竖立起的些许威望,也将自此重归于零。
从这个角度而言,陇右-北地交界处的缺口,无疑是对匈奴而言最佳的入侵方向。
除此之外,云中城所在的雁门关方向,对匈奴人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云中城与马邑城一样,孤立于长城之外,不受长城防线的庇护;一旦受到攻击,几乎必然会陷入包围之中。
若从这个方向入侵,匈奴人甚至可以对云中城围而不攻,直接绕过云中城,直击云中城以南的雁门关。
一旦雁门关被攻破,整个关东都将对匈奴敞开怀抱,东南方向的代、赵等地,西南方向的上郡,都将成为匈奴人随时可能进攻的方向。
若如此,大半汉室版图,都将燃起熊熊战火,即便匈奴人按照过往的习惯‘抢完就溜’,关东也会被搅得天翻地覆,遍地残垣。
这样一场仗打完之后,为了抚平关东的一地狼藉,汉室将在起码二十年之内,无力发起任何一场中规模以上的对外战争。
除了长城西、北两个方向,右北平郡所在的东面,对匈奴而言,也同样是一个不错的入侵方向。
与北地-陇右、云中、马邑三处的‘缺口’不同,右北平郡所在的这一段防线,有一段长达数百里的防线,是没有长城作为屏障的。
盖因始皇建造秦长城的初衷,本身就不是为了防守,而是为了以长城为基站、攻击发起点,以具备对长城以北随时出军攻打的目的。
所以北地的缺口也好,云中、马邑的缺口也罢,本身就是始皇帝留给秦师出征草原特地留下的。
而右北平郡,本身就位处汉室版图最东北部,后世大兴安岭所在的山林之间,与匈奴等草原部族并没有直接接壤。
这就使得右北平郡所在的方向,成为了汉室北方长城防线最大的一处漏洞。
一旦匈奴选择从这个方向进攻,汉室几乎没有什么能倚靠的天险,右北平郡所在的整个燕国,更是将遭受第一波的猛烈攻击。
攻破右北平防线之后,匈奴人就可以跨越燕国领土,直接对燕国以南的齐、赵之地造成威胁。
也就是说,匈奴人如果选择入侵北地方向,很可能会对关中造成威胁;如果是云中、右北平两个方向,则会从北、东两个方向,对关东地区造成威胁。
与这三者相比,马邑城方向,着实没有什么特别。
马邑城位于云中以东近千里处,与云中同样位于长城以北,不受长城防线庇护。
但在长城的四处缺口当中,马邑方向的缺口,无疑是最狭窄的一处——东西不过十里。
更何况马邑以北数十里,还有一处武州塞,在马邑和武州塞之间,只有一条东西宽不过数十里的平地,被东边的山林,以及西边的深渊所包裹。
也就是说:这一片地区,东西两个方向是天然屏障,北方是武州塞,南方是马邑。
一旦汉室能在匈奴人跨过武州塞之后,重新掌握武州塞的控制权,那匈奴人就见陷于这一篇方圆不过数十里的方形平地。
到了那时,摆在匈奴人面前的,也将只剩下两种选项:要么攻破武州塞北遁草原,要么攻破马邑城,而后面对汉长城防线的守备力量。
历史上著名的马邑之谋,实际上也是以‘将匈奴单于包围于马邑-武州塞之间’作为预案。
只不过当时的匈奴单于军臣嗅到了阴谋的气息,并没有进入武州塞,才让那次‘斩首行动’落空,汉匈也正式进入了高烈度的全面对抗战役当中。
可以说,对于匈奴人而言,马邑方向是长城四处缺口当中,攻击风险最大、收获相对最小,且可能遭受阻力最大的一个方向——在汉室边防部队当中,最为悍勇的,便是北地、代两处的军卒。
而对汉室而言,马邑方向确实是一个好的伏击点;但在这里伏击,很有可能引发此时的汉室,还无法承担的严重后果。
无论是伏击成功,对匈奴有生力量进行了重大打击,还是彻底伏击失败,汉匈全面大战都很有可能就此爆发!
就如同历史上的马邑之谋后,武帝猪爷正式开始全面对外战争一样。
但相较于财大气粗,手握整个文景之治成果的武帝猪爷,此时的刘弘显然还没有‘全面开战’的底气。
思虑许久,刘弘终是目带疑惑地望向柴武,稍一拱手。
“还请大将军细述:大将军因何以为,胡必来马邑,而非北地、云中,亦或右北平?”
在具体确定战略之前,刘弘需要了解到匈奴人为何会从马邑入侵。
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做出相应的战略应对。
就见柴武赶忙正对刘弘,拱手一拜,才将自己的看法尽数道来。
“北地、云中、马邑、右北平三缺,皆乃匈奴可选之向;然首当排除者,必为右北平。”
说到这里,柴武方直起身,面带微笑的扫了眼殿内众人,似是在说一件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自高皇帝立汉国祚,至今二十余年,匈奴每侵汉地,皆于晚秋。”
“其因有二。”
“一者,匈奴民多事畜牧,逐水草而居;春夏北上,秋冬方南归。”
“及春夏之蓄养,匈奴牧畜、战马当于晚秋于最壮;干草之备亦当最丰。”
“二者,便乃季秋之际,吾汉家之民秋收方毕,府库充盈;匈奴侵,则可掠之粮颇丰也。”
“然季秋九月,右北平已临近初霜;若匈奴攻十日而不下,则马蹄必陷于霜雪,而匈奴之骑无从北遁也。”
听到这里,殿内众人无不连连点头,就连刘弘也是稍一颔首,表示认可柴武的看法。
此时尚行的颛顼历,与后世的公历或农历都有所不同:这里的九月,大致对应后世的十一月中旬。
而右北平又位于后世的天津以北,在关中、关东完成秋收的时候,右北平一代,确实已经临近初冬。
右北平的冬天有多冷,光看看右北平以北的后世东北地区,如今居住着什么人就知道了。
——前草原霸主东胡部的残余势力,鲜卑、乌恒两部!
在临近冬天的时候,对这样一片本就寒冷的地区,发动一场入侵战争?
别说此时以骑兵为主的匈奴人了,便是后世德意志的钢铁洪流,也表示再也不愿意经历第二次。
如此说来,右北平方向,确实不大可能成为匈奴人的入侵方向。
就听柴武稍一止话头,清了清嗓,才继续道:“及云中、雁门之所在,亦不大可为匈奴之选。”
“其因亦显:自魏尚为云中守,便以爱护士卒,治军有方闻名;匈奴民畏魏尚如神明,更有塑像祭拜之举。”
“且云中城坚墙厚,守军上万,每至战时,云中民登墙而守着亦数万;故匈奴每侵吾汉地,多围云中而不攻。”
“何也?”
“非匈奴欲破云中,乃匈奴恐云中之军出援,以乱匈奴之策也!”
听到这里,饶是对魏尚早有‘了解’的刘弘,也是不由流露出了些许惊诧。
“如今的魏尚,居然就已经在匈奴,有如此崇高的‘威望’了吗···”
“倒也是个好事。”
对于匈奴人捏制魏尚的‘神像’,早晚跪拜的说法,刘弘也是有所了解。
——这与匈奴人此时的信仰:萨满教有关。
此时的萨满教,若细说起来,可谓是复杂无比;但简而言之,也就是一个核心纲领:万物皆可为神。
石头可以是神,树木可以是神,甚至连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狼,都可能被某个匈奴部落奉为神明。
具体到魏尚在匈奴被神化,则是另外一种情况。
在匈奴的信仰文化当中,每当出现一个匈奴人打不过、搞不定的人或动物,就会被匈奴人奉为神明。
匈奴如今以单于为首领,草原各部族为从属所形成的松散部落联盟制度,就是基于‘我打不过单于,所以单于是天神之子’的内在逻辑形成。
而对外部,在原本的历史上,除了魏尚享受到这个待遇之外,迷路将军李广、苍鹰郅都等名将,也都曾被匈奴人奉为神明。
至于绝代双骄,大司马大将军长平烈侯卫青,以及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更是被匈奴人奉为‘那个人’。
——不能直呼名讳的人!
对于魏尚在匈奴享受神明待遇,刘弘自是不置可否,反倒是柴武,像不小心说错了话般,飞快的瞥了一眼刘弘的脸色,见刘弘面色如常,才略有些迟疑的收回目光。
就见刘弘稍流出一丝困惑之色,对柴武问道:“出援?”
“今之云中城,竟已有出援之力?”
在以步兵面对骑兵的战役当中,汉室最大的劣势,其实就是机动性。
具体而言,就是除了打赢追不上、打输逃不掉之外,在面对匈奴骑兵集群时,汉室的步兵集群不敢走出城防要塞,在野外面对匈奴骑兵。
这就使得,当汉室某一处防线受到攻击时,附近地区出于‘绝对不能在野外面对骑兵’的忌惮,而不敢派兵支援。
在这种情况下,本就位于长城之外,自保都些吃力的云中城,居然能逼得匈奴人拨重兵将其包围,就为了不让云中支援其他方向?
刘弘本能的觉得,这着实有些神话色彩了。
——魏尚只是被匈奴人奉为神明,又不是真的神明!
却见柴武面色怪异的一笑,对刘弘拱手一拜,便扔出了一个让刘弘瞠目结舌的重磅炸弹。
“启禀陛下:今吾汉家,唯云中都尉,得骑卒校尉一!”
听闻此言,刘弘顿时瞳孔一缩,不敢置信的望向柴武。
——云中居然有一支完整的骑兵校尉?
这可就是足足一千人!
要说起来,汉室并非是完全没有骑兵,只是相对较少,且大都被用于情报传递,以及战场上刺探军情的斥候部队而已。
但若说是一支完整的骑兵部队,刘弘敢打包票:云中那支骑兵校尉,在汉室绝对是独一份!
“怪不得···”
想到这里,刘弘不由笑着点了点头,就见柴武继续道:“及马邑,其大致于云中同,无北墙之庇佑,又位处要地。”
“然较之于云中,马邑城实不属难攻之邑。”
“且韩王部若南归,欲速至北墙,则必自云中、马邑所在之北墙正北归;匈奴若欲以此开战,亦必当首攻韩王部入北墙之处。”
“故臣以为,若韩王部于季秋南归,则匈奴必自马邑,以攻吾汉室。”
言罢,柴武便郑重一拜,示意自己‘汇报结束’。
听完柴武的讲述,刘弘暗自稍一思虑,便大体得出了结论。
云中守备力量强硬,还有一支可用于正面作战的骑兵部队;郡守魏尚更是有‘神化’buff,对匈奴而言,云中属于能不打就不打的铁刺猬。
右北平方向,倒也说不上是汉室守备力量太强,只不过右北平冬天来的更早,且更冷;匈奴人不愿意冒‘冬天打仗’的风险。
再加上韩王部确实最有可能从马邑一带回归汉室,就使得柴武的看法,实际上已经有了八成以上的可能。
——若今年开战,匈奴必从马邑而来!
但还有一个问题,让刘弘百思不得其解。
“朕有一惑,还请大将军解之。”
就见刘弘面色迟疑的上前,手指虚指向堪舆的右上角。
“匈奴既欲战,因何不自北地而来,强攻萧关,以振关中?”
第0362张 断其一臂
柴武先前的叙述,确实讲明了云中、马邑、右北平三个方向中,为什么要排除掉云中、右北平,而独留‘匈奴人从马邑入侵’的可能性。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无论是柴武先前提出的可能性,还是刘弘此时在堪舆上所见,都直指一个方向。
——北地!
除了云中、马邑、右北平之外,北地方向的长城,也同样有一处数十里宽,足以容纳十万数量级的骑兵部队,能短时间轻松跨越的缺口。
若是考虑到寒冷天气对匈奴骑兵集群的影响,那北地的气候,显然也更符合匈奴人的要求。
——相较于位处后世天津北部的右北平,内蒙一带的马邑、云中,位于后世陕西西北地区的北地,无疑更为温暖,冬天也到来的更晚一些。
从战略角度来分析,从北地直接跨过长城,短时间内对萧关造成威胁,也同样更具战略价值。
盖因萧关,正式关中四关当中的北门户!
一旦萧关失守,就意味着匈奴人的铁骑,将踏上刘汉政权最重要的基本盘:关中!
甚至不需要攻破萧关,只需要有匈奴骑兵的踪影出现在箫关外,其对汉室带来的战略打击,就几乎等同于关东某个诸侯造反,其先锋部队已然叩关函谷!
都不用刘弘对军事战略有什么深刻的研究,光是一个妇孺皆知的道理,就能道明其中的关键。
——打蛇打三寸,擒贼先擒王!
相较于对汉室遥远北方的燕、代防线造成打击,无疑是对关中造成军事威胁,更具有战略意义。
更让刘弘对这个可能性感到心惊胆战的,是这个进攻路线,在原本的历史上真真切切的发生过!
——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三世单于挛鞮稽粥率骑兵十四万,入侵汉室!
——汉室西北要塞朝那塞被攻破,北地沦陷,北地都尉自主将孙卬在内,全部牺牲,无一人生还!
——萧关告破!
——匈奴前锋火烧回中宫,斥候直抵雍县、甘泉山,与长安直线距离不到二百里!
消息传出,关中振动,天下振动,长安人心哗然!
也正是在那次匈奴武装力量距离长安最近不足二百里的时刻,时年三十七岁的文帝刘恒慌忙下达诏谕:以宗正刘礼驻军霸上;祝兹侯徐厉驻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驻军细柳,以备胡。
另,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骑将军,驻兵渭北,备车千乘。
可以说,在面临这次入侵之时,文帝刘恒几乎是阵脚大乱;对于长安地区的战略部署,基本完全是按照‘把长安围成一个乌龟壳’的思想纲略。
所有的战略重点,都放在了长安以北,及箫关方向。
——匈奴人可能杀来的方向。
若非最终,文帝又任命张相如为大将军,配合栾布击退来敌,那汉室国祚是否得存另说,这次入侵最起码,也是类似后世八国侵华般的耻辱性战役。
要是情况糟糕一些,甚至连‘天子东迁’的事,都可能第二次发生在华夏大地之上。
要知道那一次,还是匈奴人并没有完成战略目标的‘失败’案例!
而如今刘弘所身处的时间点,并没有经历过那一次毁灭性打击,对于这个方向的防备,相较于历史上的文帝前元十四年只低不高!
文帝刘恒能在这样一场耻辱性的战役之后安坐皇位,那是因为当年已经是他职业生涯的第十四个年头,朝堂已经被刘恒完全掌控,文景之治已经进入全面发展阶段,刘恒羽翼丰满,口含天宪。
反观现在的刘弘,虽然基本大权在握,但终归年纪尚轻,政治威望不够坚厚。
要是再来一场‘匈奴骑兵直捣黄龙,出现在甘泉山一代’的战役,刘弘很难保证自己还能安坐于皇位。
所以,在北地、云中、马邑、右北平这四个方向当中,刘弘最为担心的,就是北地方向成为匈奴人的选择。
道理再简单不过:如果是个选项都是错的,那首先要排除最错的那个答案。
能让匈奴人一骑绝尘,旬月间兵临汉都长安的北地方向,就是刘弘眼里‘最错’的那个答案!
刘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能看出来的漏洞,身为老油条的柴武却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非但柴武,就连殿内站着的济济数十位军方将领,都似乎没有察觉被柴武‘漏掉’的北地方向。
反倒是刘弘提出‘为什么不说北地’时,众人都露出了一种···
姨母笑?
这一切,刘弘都迫切需要一个合理得解释。
要知道汉室针对匈奴的守备力量,是从高皇帝年间开始,就处于每年稳定增强的态势。
在文帝刘恒登基,并掌握大权之后,汉室北方防线的壮大速度,更是肉眼可见的加快!
而北地方向,能在汉室鼎立将近四十年后,于文帝十四年被匈奴人攻破,就意味着这个漏洞一直存在。
在汉室守备力量越来越强大的背景下,从刘邦建立汉室那一天,到汉文帝十四年,这个方向的攻打难度,是在一点点上升的。
反过来说,匈奴人越早攻打这个方向,就可能会遭受越弱的阻力,取得越大的成果。
那为什么,匈奴人不在高皇帝年间、孝惠皇帝年间,以及后来吕后掌政的十来年,乃至于文帝刘恒登基初的那些年,自北地方向攻打汉室?
为什么非要等到汉室越来越强大,守备越来越充分,文帝刘恒完全掌控大局,才从这个方向攻击?
总不可能是匈奴人觉得难度太低,攻打没有乐趣吧?
除了‘匈奴人为什么不早打北地’这一点之外,刘弘还有一点疑惑。
无论是从原本的历史上,还是从刘弘此时了解到的信息判断,马邑方向,都属于匈奴人‘非常值得考虑’的攻击方向。
而马邑与武州塞南北互成犄角,该区域东西又有天险相阻的地形下,马邑方向对汉室而言,又具备极其明显的‘伏击’潜力。
——看地图就不难发现:马邑-武州塞地区,就是一个狭长的瓶壮!
马邑为瓶地,东西方向的天险为平身。
这样一来,汉室只要能把匈奴人骗进武州塞,然后把武州塞这个‘瓶口’一堵,匈奴人就将插翅难飞。
那么,问题又来了。
如此完美的伏击地点,同样是越早用,就越能发挥更大价值,让汉室的战略处境处于更好的状态。
那为什么,要一直等到汉室鼎立近百年之后的武帝一朝,才出现第一次‘马邑之谋’?
是汉室力量不足以完成一次伏击,不想浪费马邑这个只能用一次的伏击点?
这两个问题,对于此时的刘弘而言,至关重要!
只有弄明白这两个问题,刘弘才能彻底弄清楚:现在的匈奴人,为什么不可能从北地入侵,而是会选择马邑;以及,如果匈奴人确定从马邑而来,那汉室可能遇到什么问题?
准确的说,是原本历史上的文帝刘恒、景帝刘启遇到了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武帝刘彻却能解决。
没让刘弘困惑多久,柴武就对第一个问题,给出了一个出乎刘弘意料,又能完美解答刘弘疑惑地解释。
就见柴武略带些欣慰的发出一声感叹,那复杂的目光,就好像是在说‘陛下终于长大了,懂事儿了’。
“陛下之问,确乃此间利害之处;匈奴若自北地入而击萧关,则吾汉室必有大患!”
说着,柴武便面色轻松地扫了眼在场众人,随后和众人一同,带着一副理所当然的默契,对刘弘躬身一拜。
“然陛下当知:兵家之大忌有三。”
“何也?”
“一曰:归师勿掩;二曰:穷寇勿追。”
“其三,便乃腹背受敌,当自侧腹暗遁,而不可自背腹强攻也!”
听到这里,刘弘不由暗自点了点头:穷寇勿追、归师勿掩,在后世都是妇孺皆知的俗谚了。
至于后面那句,刘弘也能大致意会。
——当腹背受敌的时候,不应该向这两个方向发起攻击,而是应该实际从两侧逃离,从而结束腹背受敌的状况。
就像一支部队攻城的时候,若是侧翼或身后出现敌军援兵,应该第一时间停止攻城,并尽快脱离战场,以避免被城内和城外的敌军包夹。
因为前后夹击,就意味着敌人只要想,就随时可能让本方陷入包围圈。
但这个状况,用在灵活的匈奴骑兵集群身上?
看着北地与匈奴接壤的河套地区,刘弘暗自摇了摇头。
河套地区,算是汉匈接壤的国境线当中,仅有的一处东西向接壤,而非南北向接壤的部分。
具体形容,就是说:如果把汉室版图形容成一个方块,那河套,就是这个方块确实的左上角。
在这个方向,汉室的北地地区与匈奴东西接壤,陇右地区又南北相接。
如果按照柴武方才的话推断,匈奴人不选择北地攻打汉室的原因,是忌惮骑兵集群在自西向东攻打北地时,陇右地区的汉军会北入河套地区,威胁匈奴骑兵集群侧翼。
但这个说法,有两点站不住脚。
第一:相较于陇右,此时掌握在匈奴人手中的河套地区,大半处于更高的地势;对陇右,河套地区的匈奴人具备‘居高临下’的战略优势。
而汉室要想从陇右进入河套地区,却要从低处冒着弓羽箭矢,向着高地势前进。
这显然不符合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规律。
第二,就是机动性。
侧面威胁的战略意义,是让敌人陷入‘可能被包围’的战略困境,从而放弃攻击,甚至退出战场。
但汉室无论是北地还是陇右,乃至于长城防线绝大多数守备力量,都是步兵集群。
——甚至是以材官为主的重步兵集群!
用重步兵威胁骑兵说:‘你要被我们包围了’?
神话故事都不敢这么写···
至于刘弘刚刚得知的,如今汉室唯一掌握的完整骑兵集群,只有区区一千人的编制不说,还远在后世内蒙古托克托地区!
要想让云中城内的那支骑兵校尉,对从河套攻打北地的匈奴骑兵造成威胁,且先不提1000vs50000+的兵力对比,到底能不能让匈奴人忌惮,光是云中到北地数千里的直线距离,就否定了这个预案的可能性。
这样看来,柴武口中‘匈奴人担心侧翼或背部受敌,所以不会选择北地’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
看着刘弘手持长棍,对北地、陇右,以及二者西北方向的河套地区指指画画,柴武大致也明白了刘弘的顾虑。
就见柴武轻笑着点了点头,暗地里对刘弘敏锐的战略嗅觉表示认可,便有些隐晦道:“今吾汉家之首患者,当北蛮匈奴。”
“然陛下可知,匈奴之首患者何?”
听到这里,刘弘下意识一张嘴,却又本能的一滞。
作为已知世界唯二的两个巨头,汉室和匈奴,本身就是彼此最大的威胁···
不!
不对!
对于匈奴人而言,草原霸主的争夺,远比南侵汉室重要的多!
想到这里,刘弘目光中陡然亮起一道精光,手中的长棍在片刻间,便指向了河套地区以西!
“大将军之意···”
见刘弘话半而止,柴武满是欣慰的再一点头。
“陛下慧眼如炬。”
而刘弘的注意力,则紧紧锁定在了堪舆之上,与匈奴掌控下的河套地区,以及汉室掌控下的北地、陇右地区,呈北、东、西三足鼎立的区域。
——河西!
——月氏!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弘终于明白,匈奴为什么在汉室鼎立后的二十多年内,放着北地这么一个战略价值无疑比拟的要地攻打,反倒是从燕、代地区入侵。
——因为月氏人的存在,让匈奴不敢全力从西向东攻打北地,把背部留给位于河西地区的月氏人!
至于匈奴在公元前166年,才第一次从北地入侵汉室,则是因为在公元前168年,月氏王被老上单于砍下了头颅,月氏人被赶出了伊犁河流域,西迁向中亚地区的阿姆河两岸!
“原来如此啊···”
明白了这一层关系,刘弘心中,对今年冬天的汉匈战争,终于燃起了十足的斗志。
“即刻传令:着典客、奉常有司同陇右都尉,速传信月氏王!”
“朕,要帮一把月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