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点了一根旱烟,用力吸了一口,烟斗中冒出的火光,照射在他岁月留下沧桑痕迹的额头上,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张婆婆看向潘金莲:“闺女,今天下午你带着牛牛去哪里了?”
潘金莲将手中的鸡蛋剥开,露出白白嫩嫩的蛋白,还冒着热气,便用嘴轻轻地吹了吹。
这是牛牛的饭后点心,每天早晚一个鸡蛋。
张婆婆心疼牛牛从小没有喝到过母乳,怕他身子骨弱,硬是连受伤的张老汉都没有鸡蛋吃,也要省下给牛牛吃。
牛牛就着潘金莲的手吃起鸡蛋来,有些口水便流在潘金莲手中。
真香!
“没有去哪里,看着太阳好,就抱着牛牛走了一下,晒晒太阳。”
张婆婆一脸不信,“走了一下?都走到那老林子那边去了,那里离山上这么远,巨石山那边又在打仗,你这是要走到哪里去?”
潘金莲擦去手上的口水,将剩下蛋黄碎,都放进牛牛的嘴中,“兵荒马乱的,我能走到哪里去?”
张婆婆看了一眼张老汉,“就知道抽烟,你也说说啊,这家都成什么样子了?”
张老汉向来言语不多,一心干活,只是今天听了张婆婆和他说那些话,心里也很纳闷,便将旱烟在炕头上敲了敲,“闺女,你心里有事,我们都知道。你不说,我们也从来没有问过。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你还当我们是一家人的话,也该和我们说说说实话了。”
潘金莲听到张老汉“一家人”的字眼,眼眶中便有些红了。
这张老汉一家,对自己和牛牛,真的没话说,比亲闺女还亲。
特别是对牛牛,哪怕大人们饿着,也要先牛牛吃饱了!
否则这样的乱世当中,一个婴儿,如何能存活下来。
“我知道的,都和你们说了。不知道的,我自己也说不上。”
潘金莲给牛牛喂了点水,轻轻地拍着牛牛的背,眼睛有些出神。
张老汉又捏了一些烟丝放在烟斗里,“强子回来说,在老林子那边遇到你。开始没多想,你一个妇道人家,抱着孩子要往巨石山跑去,要做什么呢?”
潘金莲看向窗外,漆黑一片,有几个小亮点在一闪一闪,应该是星星,“就想出去走走,在家里闷得慌。说不定能遇上牛牛的爹!”
“牛牛的爹?他爹早就死了!你怎么就不能清醒一点呢?我说闺女,牛二是伤了脑子,得了失魂症。你没有啊?你就不能安心过好日子吗?”
张婆婆没好气地说道。
潘金莲不做声,只是抱着牛牛轻轻地摇晃。
牛牛在潘金莲胸口拱着,应该是想睡了。
每次晚饭后一个鸡蛋,牛牛便会有些困意,慢慢进入梦乡。
吃饱就睡,真是个小牛崽子。
“闺女,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牛二的嫂子!”张婆婆放下手上的针线活,眼睛直直地看着潘金莲,似乎要看透她的内心真实想法。
潘金莲没有任何迟疑,点点头,“是的,我是他嫂子!”
潘金莲想起第一次见武松的时候,那时他刚当上都头,正意气风发,那一声“嫂嫂”叫得她心花怒放。
哪个少妇不怀春,尤其是武松和武大比起来,云泥之别!
然而梦想就是用来刺破的。
下雪那天,潘金莲对武松**心意的时候。
武松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慌,随即又变成了凌厉之色,一把将她推开。
“嫂嫂,请自重!”
一声“自重”将所有泡沫击碎,留下一地唏嘘!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武大郎喝醉酒了,动手打她,她迫不得已做出的反抗!
只是这些她永远不会对第二个人说起,武松不行,连西门庆也不行!
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只能随着武大的死去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然后就是武松拿刀砍向她的那一幕,她一脚踢向武松,共同掉下悬崖。
嫂嫂,小叔子,仇人!
谁对,谁错,谁又真的能分清楚?
如今的她,又在乎谁对谁错吗?
她只想回家,只想好好活着!
“闺女,你不要骗我了,牛牛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你到底在隐藏什么,连我们都不能说吗?”张婆婆终于忍不住,眼中有些怒火。
潘金莲有些吃惊地看着张婆婆,不明白她为何此时说出这种话来。
张婆婆指着潘金莲的胸口,又指向她的肚子说道:“当初牛牛饿得慌,我解开你衣服给牛牛喂奶,你胸口根本就没有一滴汁水。你说奶水被吓退了,我当时信你,的确有过这样的事情。可是前天晚上,你洗澡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你肚子平坦光滑,根本就不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潘金莲不言语,她每次都尽量很晚才去洗澡,可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生没生过孩子,这些无须辩解,根本就无法瞒过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牛牛根本就不是牛二大哥的孩子,是不是?”张婆婆步步紧逼。
潘金莲知道瞒不过去,抱紧了牛牛,如实说道:“是的,牛牛不是我亲生的,是我妹妹的孩子,可他就是我的**!谁也别想将他抢走!”
妹妹的孩子!?
张老汉抬起头来,“牛牛他亲娘呢?”
潘金莲神色黯然,摇摇头,“不知道,也许也死了!”
潘金莲并没有说假话,她的确不知道李瓶儿、孟玉楼她们的生死,甚至如果不是这次听到西门庆的名字,她一度怀疑西门庆也死了!
“你想带着牛牛去哪里?”张老汉问道。
潘金莲看向怀中已经熟睡的牛牛,“我想去东平府,想去清河县,我不想呆在这儿了,我快疯了,我真的快疯了,你们知道吗?”
“大爷,婆婆,我真的快受不了!”
“你们也看出来了,我不喜欢过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呆在这儿。”
“我感谢你们救了我,让我和牛牛活下来,感谢你们一直照顾着我们,这份恩情我一辈子也不能忘。”
“可是我真的受不了,我白天里惶恐,晚上压抑,我无时无刻不在紧张中度过!”
“婆婆,你让我走吧!我不想去淮西,我不想再过这种东奔西跑、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了!”
“好多次晚上我都睡不着,我就想找个地方跳下去摔死算了。”
“可我放心不下牛牛啊!”
“我苦命的孩子!”
潘金莲抱着牛牛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没有撒谎,她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疯掉的。
可是为了牛牛,她不敢让自己有一丝放松,不敢让自己有任何差错。
甚至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因为她们母子生活在一个随时都可能恢复记忆的仇人身边。
而她,仅仅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而已!
她不像李莫愁有一身武艺,有胆有识,可以独自闯**江湖。
她不像茂德帝姬赵福金一样,见多识广,知书达理。
她只是一个出门三步就黑了天的普通女子,只是会守着丈夫过日子的普通妻子而已。
如果不是她意志力还算坚韧,从小到大又受过很多委屈,能隐忍,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张婆婆连忙将潘金莲扶起来,也跟着哭起来,“我的傻闺女,我知道你心事重,可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婆婆,我真的好累,我真的快扛不住了!呜呜呜!”
从悬崖下掉下来以后,潘金莲一直没有当着他人的面哭过,唯有在深夜的时候,看着牛牛,只能捂着被子无声地哭泣!
没有人理解她!
没有人知道她真实的需要!
没有人,能解决她的问题。
唯有今天,她鼓足勇气走出那关键一步的时候,幻想着能回家。
却马上又被带了回来,带回了残酷的现实。
她心理的防线被突破了,里面积累了太多的痛苦、悲伤、压抑,堆积了太多的隐忍、恐惧、血腥的回忆!
张婆婆不知道该怎么劝潘金莲,只得将牛牛抱过来,用被子盖好,然后用布满皱纹的手抚摸了潘金莲的头。
“你在那东平府清河县还有家人吗?”
张老汉问道。
潘金莲逐渐停止哭泣,“有,我还有一个老娘,六十多岁了,一个人住着。”
张老汉叹了口气,他也拿不定主意。
现在牛二造反,早就与山东军结成了死敌。
潘金莲想要回去,牛二怎么可能回去呢?
“等牛二回来再说吧!这事他能拿主意。”张老汉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眼中尽是茫然。
门被推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武松!
武松眼中有些古怪,对着潘金莲说道:“我不是牛二,我是武松!”
潘金莲心中一惊,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知道了!
他还是记起来了!
他不是牛二,他是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