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呀,这下可好玩了。
尉迟采挑眼看着楚逢君,这厮半跪着凑近九王,视线在那张苍白的脸庞上走来走去,似是在审度什么,还不时地用指头戳戳九王已经愈合的肌肤。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令九王的装晕破功嘛?
“看样子,他的蛊毒是解了。”看过半晌,楚逢君下了结论。“虽然恢复得十分缓慢,但脸上的病气已经散去许多,呼吸也比先前平顺了。”
尉迟采松了口气,“这么说来,他服下的那些汤药是有用的咯?”
“究竟是不是汤药起的作用,还很难说清楚。”楚逢君抱臂倚着车壁,凤眸中满载算计的笑意,“采儿,你真的没喂他吃奇怪的东西么?比如蜘蛛和蚂蚁之类的。”
拜托,那种东西她碰都不敢碰呀。于是她丢去一记无奈的眼神,“从前是谁说的来着?‘你房中的那个人,每天吃了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嗯……”
楚逢君并未如平时那样反驳,而是定定地望着她,那双略微敛起的黑瞳如覆冰霜。
一时间有些发怔,尉迟采与他对视片刻,便无声挪开了眼神。
他为何突然用那么阴冷的目光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楚逢君嘴角轻扯出一痕浅笑:“是么?”
感到他周身散发的压迫感悄然撤去,尉迟采心底有些发酸,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一个字来:“你……”
你不信我。
是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怀疑我。怀疑是我解了九王的蛊毒,怀疑是我放走了若木,甚至怀疑我与这霜州事件的幕后主使者有关。
尉迟采深吸一口气,亦不辩解,忽而亮出若无其事的微笑:“若是九王早些醒来,许多疑问就可以解答了,嗯。”
“……如果他愿意醒来的话。”楚逢君盯着绒毯上的男子,淡淡道。
若是他未曾睁开眼,那为何他眼角处尚未愈合的裂纹有血渗出呢?同样的,若是他未曾张嘴说话,那他嘴角两侧的血痕又是从何而来?
九王,分明就已醒了。
他的视线再度回到尉迟采脸上——不错,他还与她说了话。因为那些血迹,在他上车之前是没有的,且启程之后,马车内便只有昭仪和九王。他命人严密保护这辆马车,除了自己,也未见第三人进入车厢内。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着有些好笑。
尉迟采……你在骗我,是么?
“也罢。看起来他似乎一时半会也醒不了,”楚逢君爬起身子,“差不多该起程了,你就继续好生照顾他吧,昭仪。”
看他利落地跳出车厢,掩上车门,尉迟采怔怔地坐在原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说要在这里陪着她,可是,他不信任她。
马车又开始行进了。胸膛里翻涌的酸楚冲上鼻端,她睁大双眼,不让水光外泄。
“……单是这样就能看出我已清醒,他很厉害。”
不知什么时候,九王已张开了眼。他直直瞧着尉迟采,眸底难掩惊异:“你哭了?”
“你哪只眼瞧见我哭了?”尉迟采冷冷瞪来一眼,“该装晕就继续装,小心给他逮个正着……一点专业素质都没有。”
不过,也没资格说人家。她心中沮丧:学了这么多年表演,不就是为了让人瞧不出本来面目么?
可笑的是,一旦面对楚逢君,她竟能连自己在扮演谁都忘了。
九王乖乖闭上眼,嘴里却并未停下:“我以为你只会在栈的面前掉眼泪。”
梦境里流泪的人不是她,叫着“栈哥哥”的人也不是她。尉迟采只是笑了笑,“管你怎么想,总之,你已经被他怀疑了。”
“他当然怀疑我。”九王的口吻理所当然。
尉迟采半眯着眸子转过头来:“这话什么意思?”
“现下并无能直接证明我身份的证据,若木行刺我,可以有各种动机,在得到确凿的人证与物证以前,楚家公子自然会一直怀疑下去。”
尉迟采冷笑一声:“无所谓,爱怎么怀疑是他的事。若他真对你如此有兴趣,待回到帝都,我将你丢给他便是。”省得她夹在中间受楚逢君的冷眼。
默然片刻,九王忽地笑起来,双眸也随之张开:“阿采,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尉迟采没好气地别过脸,不去看他那双妖异窨黑的瞳子。
“赤允湛,我叫赤允湛。”他放柔了嗓音,眼底漾起清浅笑意,“你小时候总是喜欢直呼我的名字,湛。”
……湛?
尉迟采浑身一顿,慢腾腾回过头来,面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
九王唇边的笑弧更深一分:
“阿采,我就是你的栈哥哥。”
*****
三喜捧着茶碗气定神闲地站在琅玉轩前,静候着内里主子们的召唤。碗中的茶汤凉了就换,到现下已换过了两次。他抬头望着明晃晃的天光,午时早已过了。
同样候在一旁的膳房差役早已等得不耐烦,凑上前来低声道:“三喜公公,太上皇他还未用午膳,是不是催……”
“催什么催?下人就得有个下人的样儿,主子叫你等着你就得等着!”三喜横了他一眼,语间颇为倨傲。他是太祖妃跟前的侍从,重华宫乃至整个禁苑内,他都算说得上话的人。被他这么一堵,膳房差役只得灰溜溜退去一边,继续守着。
不多时,就听见琅玉轩内传来景帝的声音:“……三喜。”
“是,小的在!”三喜快步入内,隔着数重纱帘,见一人立在内殿门前,似是在整理衣衫。三喜心念通明,便在垂帘前拜了一拜,轻声问:“太上皇可是要更衣吗?”
“……”帘后那人沉默半晌,道:“传御医来。”
“是。”三喜赶紧应下,转身出了琅玉轩。
掩好了衣襟,景帝垂眸看向锦袍上的斑斑血迹,嘴角扬起一抹极清冷的笑意。
内殿里的描金宝榻上,如墨长发四散披拂,衬着苍白的肌肤和鲜红血色,无端生出三分妖冶与妩媚来。太祖妃撑起身子,抬手将散发拨去耳后,指上沾着几丝猩红,细看之下,五枚指甲竟都已折断。
“我很高兴你这样恨我。”景帝负手站在不远处,面上似笑非笑,“……只可惜,想要杀我,你的气力还不够。”
太祖妃放下手腕,趴伏在榻边瞧着他,下唇上有一处细小的凝血伤口。
“她还当真是你的死穴……想不到啊,皇叔死了快二十年,你竟然还对她耿耿于怀。”景帝缓步靠近宝榻,五指抚过脖颈——那片肌肤还残留着深赭色的血瘀。“我很好奇,等她到了帝都,你打算如何与她见面。”
“我为何要见她?”太祖妃闷声笑起来,“她来帝都,我便要巴巴地跑去她跟前,只为送她几句恶言?允滦,你太小看我了……”
景帝抿唇轻笑道:“她的儿子和尉迟家的女儿混在一起……宛儿,那是你的授意罢?”
太祖妃羽睫一动,有大片暗光自眸心盛开:“哦?你如何知晓?”
“你以为我为何要退位给天骄?”景帝撇过袍角,在榻边坐下。“比起在龙仪殿上发号施令,我更乐意回到碧玺殿。总有那么些嘴脸,待在王座上是看不见的……你说,若是我继续坐着那张龙椅,此刻的你,会不会对我更亲昵一些呢?”
太祖妃但笑不语,轻抚着一枚指甲的断处。
默然许久,直到宫室外传来三喜的声音:“太上皇,御医到了!”
景帝并未立刻宣召,而是侧头睨着太祖妃:
“你的手指不用包扎一下么?”
“……随你的便。”太祖妃闭了闭眼,“哀家乏了。”
*****
狐皮裘温暖厚实,赤英尧裹在这团软毛里,与楚逢君并肩而行。他挑眼望向身边的中书令大人,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带马前行,方才返回队首时的阴沉表情,如今已全然不见。
“大人,可是身体不舒坦?”赤英尧转过绿眸,两眼现出关切之色。
“嗯?哦,并无不适。”楚逢君目不斜视,“世子何出此言?”
赤英尧低声笑道:“无他,只是先前见着大人的脸色不太好,以为您是在昭仪那儿受了风寒。”
楚逢君面色如常,唇边的笑意愈见优雅:“多谢世子挂念,本阁好得很。”
赤英尧点点头,半晌:“听说大人捉到了一位要紧的人物?”
“世子的消息倒也灵通……不错,是有一位要紧人物。”楚逢君淡淡扫来一眼,“怎么,世子对那人也有兴趣?”
“那人能一直待在昭仪身边,我可羡慕得很呢。”赤英尧抚额笑道。
楚逢君亦是笑:“世子去霜州城,有何打算?”
赤英尧拢紧了狐毛领子,脸上一派无辜:“还能有什么打算,不都给大人你抓包了么,一路跟着便是。”
“哎,世子误会了,本阁说的可不是这一回。”楚逢君悠然扬眸,“世子在前往丰川之前,不是待在霜州城里的么?”
“喔,原来大人说的是这个。”
应了一声,却不见赤英尧继续。楚逢君慢吞吞扭过头来,“世子,接着说啊。”
从枫陵郡到霜州城,可不是一两日就能赶到的,就算他赤英尧闲来无事,也不至于两地奔波跑着玩吧?
不料赤英尧露出苦笑,摇头道:“对不住了大人,事关家母清誉,实在不便开口。”
枫陵王妃?真是好些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楚逢君一脸释然,“令堂身体还好罢?”
“劳大人记挂,母亲身体尚佳。”
“喔……本阁与枫陵王也有许久不曾见过了。世子前往霜州城,是来为令堂办事的?”
赤英尧的眸子绿得似是要滴出水来,他勾唇笑道:“不错。”
“霜州的情形不比寻常,待到了州城,世子若还要去办事,要多加小心。”楚逢君垂下凤目,视线掠过世子的手腕。
那枚暗金色的镯子上,大鸟爪喙锐利,翅翼舒展,其形似鹰似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