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姬十六岁的时候,婴齐二十四岁。
公子黑臀执政已经六年过去了,他便是后世所说的晋景公。
赵家仍然势力显赫,没有人再追究赵穿和婴齐弑君之罪,毕竟被杀的不过是一个天怒人怨的昏君罢了。
何况后来接任的晋王还不是有赖赵家杀了先王,否则,他这一生都不可能成为晋王。
赵盾已经于两年前死于疾病,现在赵家的家长便是二十二岁的赵朔。
他身为家长,却依然优柔,许多事情都听婴齐的摆布。
婴齐也依然跳脱如故,机变百出,只有面对庄姬的时候,是个例外。
自六年前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们便时时照面。
四季祭神的大典上,年节时宫中按例举办的夜宴中,甚或只是酒肆坊间,总于灯火阑珊之处蓦然见到那人的身影。
有意无意间,皆费人思量。
庄姬越长越是美丽,只是神情也愈是冰冷。她总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之仙,冷眼旁观着世事变幻。
公子黑臀为人尚佳,并没有难为穆嬴和庄姬。
两人仍然过着以往的生活,太后依然是太后,公主也依然是公主。只是人情炎凉,自己也明白与前时不同,穆嬴沉默收敛许多,偶尔于无人处咬牙切齿,一见人来,便立刻恢复成雍容端庄的仪态。
时值夏末秋初,天气炎热如故,不见一丝清凉。
庄姬着一件淡紫的轻衫,下配同色的长裙。衣料是由来自吴越两国的上等蚕丝所制,轻得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微风轻拂间,衣袂便随风而起,如同翩翩惊鸿。
她斜倚在栏杆上,栏杆下便是御花园中的水池,几尾金鱼时时拍浪,溅起圈圈涟漪。
一个少年,坐在她的身边,正在抚琴。
少年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也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他姓屠,名岸贾。屠氏亦是朝中肱股之臣,虽及不上赵家那般历史悠远,却是极得宠的新贵。
朝中的形式本来就是如此,若有人太得势了,无论是大王或者是朝臣心里都会觉得不安,必然便会有与之暗相抗衡的力量被培植出来。
如何使朝中各方面的势力都保持平衡是一种学问,想要江山太平,就一定要把持好这个尺度。
黑臀在这方便颇有些才能,表面上对赵家恭顺如故,暗暗地却已经在抬高着屠氏的地位。
或者因为屠氏是朝中唯一可以与赵氏对抗的家族,庄姬便也自然而然地接近屠岸贾。
她知屠岸贾一直对她倾心,大概也颇想成为附马。如果嫁给了屠岸贾,无形之中屠家的地位又得以提高,也便是对赵家的打压。
可是她却不能下定这个决心。
自六年前初见后,那个少年人那双明亮的眼睛便时时追随着她。
虽然两人从未交谈,但目光一瞥间,便似诉尽千言万语。
只是,他或者对她有意,她却暗怀心机。
无论是前世的积怨也好,今生的新仇也罢,赵氏,我都誓要让你毁灭。
一曲甫毕,她回头看了屠岸贾一眼,虽然未笑,目光却也柔和了许多,“屠公子的琴艺大进了。”
屠岸贾谦恭地微笑:“让公主见笑了,谁不知道这京城之中,公主才是抚琴第一名家。”
“第一名家只怕不是我,听说赵家的公子精通六艺,样样皆是不世之才,你我二人只怕皆不是赵家公子的对手。”
屠岸贾眼中精光一闪,却仍然谦恭如故:“公主说得是,赵家公子是人中龙凤,我是万万比不得的。只不过公主是金枝玉叶,那自然又比赵家公子强得多。赵家虽然强势,也不过是臣子,公主才是主子。”
屠岸贾眼中的神采并未逃过庄姬的眼睛,她心里暗想,看来要对付赵氏,屠岸贾会是一个好帮手。
她道:“母亲就要为我择婿了,她询问我想要嫁给朝中哪位公子,我一直踌躇不决。虽然我很欣赏屠公子,但又怕嫁给屠公子会引得赵氏不快。”
屠岸贾微笑道:“下臣怎敢高攀?公主若是下嫁那真是纡尊降贵。只是赵氏向来跋扈,而且公主的哥哥六年前也死于赵氏之手,这件事,下臣一直觉得不平。朝中老臣多数惧怕赵家势力,不敢为先王鸣冤。下臣倒是觉得,以下犯上,臣子弑君,那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怎可就这样轻易地放过。”
庄姬淡然道:“那件事我早就忘记了,屠公子也休再提起。”
她忽见水池对面一个白衣少年正向着这里张望,两人目光轻轻一触,是赵婴齐。于是破天荒的,她居然对着婴齐微微一笑。
婴齐愕然,六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笑。
原来她笑起来的样子是这样的。
若是,可以永远留住她脸上的笑容,那也许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只是这笑容却极为短暂,一闪即逝。
她转头:“三日之后,宫中会有夜宴,所有朝中显贵子弟都被邀请参加。到时,我会告诉大家,我选择的夫婿是哪一位。”
屠岸贾大喜,连忙深施一礼:“下臣一定准时赴宴。”
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水池对面,你听见了吗?到时你也会来吧!
虽然你从未说过一句话,我却知道你和其他人一样,不会放弃这个万一的机会。但是,我会给你一个惊喜,让你意想不到的变故。
待到一切昭然若揭时,你会后悔六年以前你所做的事情。女子的报复是隐忍不发的,却比男子的报复更加深沉可怕。
或者对于赵氏之恨并不仅是来自于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也许是来自于更久远的过去,你我都不知道的时代。从那时起,我便在痛恨着你,乃至于赵家祖祖辈辈所有的人。
也因而,我选择彻底消灭赵氏,让姓赵的人不再存在于这个世间。
三日之后,夜宴如期举行。
朝中的世家子弟皆被邀请参加。
酒过三巡,身着一袭淡蓝衣裙的庄姬方才袅袅娜娜地出现。
她似是天生适合各种颜色,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是如此合适,仿佛那颜色便是上天为她而设计生成的。
公子们的目光全都落在她的身上,虽然说是已经死去的晋王的妹妹,到底还是公主,且人长得又如此美丽,谁若是能做附马,那岂非是几生的幸事。
庄姬轻施一礼,目光自各个公子的身上一一掠过,每个被她看到的少年心里都不由地轻轻一颤。谜底就要揭开,那个被选中的人到底是谁?
便在此时,御花园中点着的灯火忽然同时暗了下来。
众人都是一惊,只见月色之下,一个黑影忽然飞身而上,抱起庄姬便向着院墙奔去。
公子们纷纷叫喊,但那人武功颇高,眨眼间便带着庄姬到了墙边。
他虽然挟持着庄姬,却仍然身轻如燕,轻轻一跃便上了院墙。他站在墙边向着下面扫视一眼,狂笑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公主吗?”
这话方落,一个白衣少年一按面前的几案,身子如同一只大鸟一般飞掠了起来,向着墙上那人扑去。
庄姬虽然被黑衣人劫持着,却仍然看得清楚,是婴齐。
她低声道:“带我走。”
黑衣人很听她的吩咐,立刻带着她跃下院墙,向外狂奔。
婴齐也同样一跃翻过院墙,紧追不舍。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过不多久便到了城外。
绛城以北,皆是大山。黑衣人出了绛城,便向着山上奔去。婴齐只觉那黑衣人武功极高,他虽然全力追赶,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一直没有缩短。
那人一路跑上山顶,前面便是一道断崖,他在断崖前站住,回头望向婴齐:“人说赵家公子文武全才,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婴齐微微一笑:“惭愧,不知足下是何人,为何要劫持公主?”
黑衣人的脸全部被黑巾所蒙,只在眼睛的地方挖了两个小孔。婴齐心念转动,为何他要把自己的脸蒙成这个样子?难道是我认识的人?
黑衣人道:“我是何人,足下不必知晓。只是公主国色天姿,晋国的公子少爷哪个不心存觊觎。刚刚我劫持公主之时,却只有赵公子一个人追了出来。看来朝中的公子哥们大多都是无用之辈。”
婴齐笑道:“只怕是足下武功太高,就算他们想追也未必追得上。”
黑衣人道:“既然赵公子追来,必然是想让我放了公主。但我冒着奇险将公主劫持出来,岂可就这样轻易成全了赵公子英雄救美的名声,赵公子多少也要露几手本事,让我能心甘情愿地退去。”
这人说话的口气即不象是江湖中人,也不象是朝中官员,婴齐一时也猜不透他到底是何人。他的目光不由落在庄姬身上,见庄姬安安静静地站在崖边,山风吹起她的衣袂,她便如同要羽化飞升而去一样。
他的心便掠过一丝哀伤。
他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每次见到庄姬的时候,都会莫名地觉得悲伤。
无论当她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或者现在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只要见到她,心里的哀伤便会悄然涌起,慢慢地占据整个灵魂。
总觉得有愧于她,是因为六年前杀了她的兄长吗?
他道:“好!虽然我不是足下的对手,但也要拼死一试。”
他身上不曾带着武器,从地上捡起一条枯枝,“我就用这条枯枝来试一试足下的身手吧!”
黑衣人的目光落在枯枝上,他的眼中露出了明显的笑意:“赵公子果然是赵公子,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却要用一条枯枝与我比试。我一向风闻公子是人中龙凤,我对赵家也素来景仰,想必我用剑来迎战公子,不算不敬吧!”
他“铮”地一声抽出腰畔带着的剑。剑光被月光一映,亮得如同白银一般。
婴齐脱口赞道:“好剑。”
黑衣人用手指弹了弹剑脊,剑便发出“翁翁”之声不绝于耳。“这剑是越国的名匠所炼,与我国人所用的青铜不同。这才是一把神兵利器,能轻易削断青铜刀剑。越国的商人告诉我,这种剑叫铁剑,据说能够掌握铁器的人便可拥有天下。”
婴齐心里微动,他为何要说这些话?
黑衣人道:“公子若是今日能够生还,还望能够大量炼制铁剑,只有这样,晋国才能称霸于诸候之间。”
婴齐深施一礼:“在下受教了。”
那黑衣人忽的一剑向着婴齐胸口刺出,他刚才还在谈论铁剑之事,似乎全无杀气,下一瞬间便已经刺出一剑,喜怒变化,皆出于意料之外。
婴齐却早有所提防,手中的枯枝在对方剑脊上轻轻一按。枯枝虽然软,落在他的手中却又坚硬如铁,黑衣人手里的剑竟被他按得偏了几分。
黑衣人轻咦了一声:“公子的武功是哪里学的?”
婴齐微笑道:“赵家祖辈相传,据说是先师老子所授炼气之法。”
黑衣人点头:“好,原来是神仙的弟子。”
他对婴齐的轻视之心已去,剑法更加凌厉。婴齐手中枯枝时软时硬,数招过后,仍然未被黑衣人的铁剑削断。
黑衣人眼中也不由地现出敬佩之意,若不是为了公主,婴齐倒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少年英雄。
此时两人的位置已经转变了,本来黑衣人站在庄姬的身边,但两人打斗跳跃,已经变成黑衣人面对着庄姬,赵婴齐背对着庄姬。
婴齐全神贯注在面前的黑衣人身上,忽觉得后腰一阵剧痛,他心里一紧,背后只站着一个人,那便是庄姬,难道……
黑衣人的目光被婴齐挡着,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手中的剑又被婴齐荡开,左手一掌则向着婴齐胸口击去。
这一掌他本以为婴齐一定能躲得开,谁知此时婴齐却遭到暗算,因后腰的剧痛,心神便有些散了。
那一掌结结实实地击在婴齐的胸口,击得他向着崖边飞出。
庄姬正站在他的身后,被他一撞,两人一起向着崖下落了下去。
婴齐身在半空,神智立刻恢复清明。他转头一看,见庄姬就在自己身边,两人的身体正向着崖下疾落。
他立刻反手拉住庄姬的手,另一只手则用力攀住崖上的枯藤。
长在崖边的枯藤上满布尖刺,婴齐拉着枯藤仍然无法止住下落之势,又向下滑落了很长一断距离,才总算停了下来。
那枯藤之上,已经满是他手掌的鲜血。
他深吸了口气,向下看了看,只见自己的后腰上一个深深的创口,鲜血如泉而出。那创口如此之深,想必是匕首之类的利器造成的。
他居然一句话也没有问,反而安慰庄姬道:“公主莫怕,我料想过不多久,宫里的人就会追过来了。”
庄姬亦抬头看着他,婴齐身上的鲜血浠浠沥沥地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胸前,那鲜血的味道……
她有些失神,这鲜血的味道为何似曾相识?
崖上的黑衣人探头向下望了望,他们此时已经离开崖顶很长一道距离,那黑衣人独自一人亦是没有办法将他们救上来。
黑衣人大声叫道:“你们坚持一会儿,我立刻就去把宫里的人引过来。”
婴齐点头:“有劳了。你放心,我不会放下公主的。”
他说话的声音仍然如故,镇定之中透着一抹洒脱不羁,但庄姬却感觉到他的语音已经比刚才虚弱了很多。
她咬了咬牙,“若是你支持不住,就放了我吧!”
婴齐低头微笑:“我怎么会支持不住?我不是人中龙凤吗?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
庄姬呆了呆,他仍然在笑,鲜血也仍然在流。她只觉得他的脸色明显比刚才苍白了许多,那血流得如此之快,似迫不及待要离开主人的身体。
“可是,你这样拉着我,血会流光的。”她不甘心似地劝说他。
他收敛起笑容,换上郑重严肃的神情,“你放心,我绝不会放你下去,就算血流光了,我死了,我亦会拉着你。”
庄姬错愕,她知他是极跳脱之人,最喜阴谋诡计,还很少见他以这样的神情说话,只是为了做出一个保证。可是,为何?为何要如此坚持?
身上的血越来越多,那就表示着他身体里的鲜血越来越少。
他却仍然大睁着双眼,安然注视着她,她忽然有所觉悟,即便是死去了,他也会这样注视着她吧?
崖上传来人声,屠岸贾探头向下张望:“公主在这里,快来救公主,在这里!”
他们都来了吗?
马上就可以把他们两人救上去了。
可是,可是心里却有些不甘,就这样被救上去吗?
她忽然妩媚地一笑,“婴齐,你跟着我好吗?”
赵婴齐一怔:“什么?”
女子的笑容如同罂粟一样**着他:“跟着我。”她重复了一遍,“我们走吧!”
她忽然用力一扯,婴齐不由失声惊呼,他早已经没有力气,这样拉着庄姬不过是源于心底的坚持。
庄姬如此用力的一扯,他再也拉不住,手不由地松了。
庄姬便向着崖下落去,如同春末最后一朵落花。
崖上的人们齐声惊呼,婴齐想也不想,立刻也松开手,向下落去。
就这样跟着她吧!也许会堕入地狱。
两人一齐向下跌落,手终于挽在一起。云彩扶摇而上,苍风呼啸而下,生与死,爱与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