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产子了,是位王子殿下。”
一连三日,赵叔带总是会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这件事情。说的人或有意或无意,听的人亦是有意无意间。偶尔发表上一两句评论:“这位姒娘娘,还真是很能干。”
他便莫名其妙地感觉到烦躁,宫中的女子,用尽心机,不过就是为了生下皇子。她即得到了天子的宠爱,又很适时的生下了儿子,以后她在宫中的地位更加不可动摇了。
他一早便接到周王的传诏,命他入宫。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不再过问朝事,虽然还挂着大夫的虚名,却俨然已是山野散人。
琼台之下处处盛开着蓝色的花朵,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衣里藏着一方丝帕,内包一朵干枯的蓝花,花虽已枯萎多时,却仍然能隐隐闻到香气。
花香一如既往地泌人心脾,让人不由地迷乱。
进入琼台,便见到对面放着一只箭架。架上只有一支箭,箭是没有箭头。赵叔带的目光在那箭上停驻良久,原来她一直收藏着这支箭。
褒姒斜倚在榻上,身着一袭大红的衣裙,她很少穿得如此艳丽,益发显得肤若凝脂,目若点漆,唇若涂朱。周王坐在她的身边,怀抱着一个婴儿,满面皆是喜色。
他一见赵叔带进来,立刻大声说:“赵卿,快来看孤的王子。”
赵叔带躬身行了一礼,走到周王身边,正要看时,褒姒却已经将孩子抱了过来。两人目光轻轻一触,褒姒的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神情。他心里一动,这神色里似蕴含着什么,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他的心一直在回避着一个问题,虽然潜意识里问了自己许多次,但同样在潜意识里不停地否定着。
这个孩子,是否是他的儿子。
每当这个念头一产生,他便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赵叔带,赵叔带,你已经不忠不义,居然还在痴心妄想。
从孩子出生的时间来看,如果这是褒姒进宫以后才怀孕,孩子显然是早产了。
但男孩早产本就是很普通的现象,说不定,这孩子真是早产了。
褒姒淡淡地道:“听说赵大夫文武全才,不仅精通兵法,而且饱读诗书,不知是否能为我的儿子起个名字?”
赵叔带一愕,望向周王,周王笑道:“其实爱妃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名字,只是想问一问大夫的意见。”
“不知娘娘想到了什么名字?”
“你说伯服好不好?”
“伯服?大王已有太子,伯者居长,何不用仲呢?”
褒姒淡淡道:“太子已经被贬到申国去了,大夫不知吗?”
“微臣有所耳服,但即使太子被贬,却仍然是宗子,将来必定要传承大统。”
褒姒冷冷一笑:“宗子?你是说太子是嫡,我的儿子是庶了?”
叔带淡然道:“微臣不敢。”
褒姒便道:“即是如此,大王何不下道诏书,让我的儿子做为嫡长子呢?”
周王一怔:“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太子尚未成为王,便如此失德,大王以为太子有能力统领天下吗?”
周王略有踌躇:“这事以后再说吧!”
褒姒微微一笑:“以后再说也可以,但我的儿子一定要用伯字。”
周王笑道:“好,伯就伯吧!只要爱妃你高兴就行了。”
叔带默然,褒姒挑衅的看着叔带:“即是我的儿子,就要海内臣服,所以我叫他伯服,大夫以为这个名字可好?”
叔带轻叹:“好!果然是好名字。”
“大夫也觉得是好名字?那就叫这个名字吧!”
叔带冲口而出:“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又何必再问我?”
褒姒咯咯地笑了:“大夫名动天下,连大夫都觉得好的名字,才配得上我的儿子。”
叔带站起身来拱手:“微臣告退。”
周王挥了挥手,笑问褒姒:“自从骊山烽火后好久没见你笑过了,今天你又笑了,要是你能常笑就好了。”
褒姒道:“也要有有趣的事才会笑啊,如果没有有趣的事情,怎么会笑呢?”
“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大王不觉得赵大夫很可笑吗?”
周王怔了怔,抬头看着叔带,“赵大夫有何可笑之处?”
褒姒用衣袖掩着唇,“大王真的不觉得赵大夫好笑吗?怎么臣妾就是觉得赵大夫好笑呢?”
“是吗?真这么好笑吗?”周王便也笑了起来。
叔带哼了一声,转身出了琼台,心里暗想,我有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
不数日,宫中传出消息,申后与太子私通书信,书中颇多怨恨天子之语,申后失德,已被废为庶人。太子连坐母罪,亦同被废为庶人。褒姒为后,伯服立为太子。
只有几日的时间,朝中变化莫测,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叔带觉得他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心静如水,至少在修习吐纳的功夫时是这样的,但每当他见褒姒一次,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就被打破。
他知道他仍然思念褒姒,虽然在勉强抑制,可是思念却还是深藏在心底,也许越是一心想要控制的东西,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
他忽然想起自从骊山归来后,他便没有骑过马,既然天气晴朗,心绪烦乱,何不到郊外去骑马。
主意一定,他便牵了一匹马,一跃上马,向郊外策鞭行去。刚出城不远,忽见前方有一个少女的身影,骑在一匹白马上,少女身着淡雅的衣裙,脸蒙面纱,头上插着一朵蓝花。
赵叔带一阵头晕目眩,他在褒国城外初见到褒姒时,她便是这样的装束,他不由自主策马追去。那少女在叔带前面奔驰,她似乎知道叔带在追赶自己,策马更急。叔带骑术甚精,但少女的马越极佳,他追了半晌虽然拉近了距离,却一直没有追上少女。
叔带心里便烦闷起来,他高声叫道:“褒姒,是你吗?”
少女一听他呼唤,一勒马缰,停了下来。叔带也停了座骑,少女幽幽地回首,“褒姒告诉我装扮成这样,你一定会追着我的。我本来不信,想不到真是这样。”
叔带一怔:“雪姬,是你?”
雪姬解下面纱,微微苦笑:“你还记得你已经有多久没有进宫看我了吗?”
叔带猛然想起,自从从褒国回朝见过雪姬一次,他便再也没有进宫看过雪姬,他叹了口气:“对不起,最近我在修习吐纳功夫,忘记了好多事情。”
“可是你却没有忘记褒姒。”
“不是,我只是想对付她。”
“是吗?你在骗我,还是在骗自己?”
“我……”
“你真的会杀她吗?真的会吗?”
真的会吗?真的会吗?“我不知道,别问我。”赵叔带一跃跳下马,他只觉得心里烦闷,无处排解,随手一鞭向着身旁的一块大石抽去。鞭子到处,大石“轰”地一声分成两半。
叔带吃了一惊,忽又觉得忧伤,我现在变得与以前不同了,这都是为了你,褒姒。
忽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叔带转过头,见雪姬悲伤地看着自己:“你还记得吗?我七岁的时候,你对我说,等我一过了十五岁的生日,你就会来迎娶我,可是我的十五岁生日已经过去半年了。”
叔带轻叹:“你已经过了十五岁生日吗?怎么我不知道?”
雪姬苦笑:“那一天我遣了宫人来请你,但她回来说你在闭关,谁都不见。自那天起,我就日日在你的门外等候,希望你能够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可是你每次出门,总是满腹心事,有时明明看见了我,却仿佛不识,就那样从我的面前走过。直到今天,我忍不住用了褒姒教我的方法,想不到你真的就追着我来了。你心里一直想着她对不对?”
“不对,我没有想她。”
“你没有想她吗?我看见琼台的那支箭,褒姒说是你把箭头折断的。”
叔带垂下头:“是,是我折断了箭头。”
“为什么?”
“如果不是她,是任何一个人,我也会折断箭头的。”
“真的吗?”
叔带抬头凝神看着雪姬:“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自己。褒姒她太美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她这样美的人。”
叔带咬了咬牙:“我会娶你,相信我,只是现在时机还不到,等我完成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我就会娶你。”
雪姬苦笑:“我明白,我会等,一直等下去。”她转身上马,“我走了,我会一直在宫里等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我,记得你曾经答应我的话。”
叔带心中踌躇不决,眼见雪姬便要策马向城中奔去,他忍不住叫道:“不要走。”
雪姬心中一喜,勒住马。叔带咬了咬牙,你应该忘记她了,忘记褒姒,你以后记得她的唯一原因就是要杀死她。他一跃上马,一把抱住雪姬:“别回去,我娶你,现在。”
雪姬喜极而泣,反手抱住叔带。叔带抱着她一跃下马,闪身到了一块大石之后。大地上篙草如同翠绿的屏障,褒姒,我会忘记你,我一定会忘记你的。
他轻轻解开雪姬的衣袂,鼻畔闻到一股馨香,他分不轻是来自雪姬头上鲜花的,还是来自自己衣服里那朵干枯的蓝花,但这股馨香却让他很放心,就这样吧!我不会再想你,再也不会!
花瓣就那样辗碎了,随风飞了起来,在天空中盘旋着,变成蝴蝶,向着天边飞去。落霞之处是镐京城的方向,火光忽然冲天而起,化做千百只蝴蝶在天空中盘旋不定。
“镐京起火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快回去。”
叔带一拉雪姬,两人跃上马背火速赶回镐京,方才进城就见许多戎人的士兵在城中烧杀掠劫,叔带大惊,为何戎人忽然出现,全无先兆?
此时也来不及多想,急忙向着宫中奔去,奔到宫外,见宫中火焰冲天,宫人纷纷从内逃出,叔带一把拉住一名宫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申侯勾结戎人,说是为皇后讨回公道,天子、褒娘娘和新太子往烽火台方向逃走了。”
叔带大惊,连忙又跃上马背向烽火台方向追去,才追到城门口,就见烽火冲天而起。雪姬喜道:“看来哥哥还没事,烽火起了,近处的诸侯就会来救,应该可保无虞。”
叔带微微苦笑:“你忘记了几个月前你哥哥为了取悦褒姒妄举烽火,恐怕是没有人会来救了。”
雪姬仍心存侥幸:“也许会有人来吧!”
叔带苦笑,只全力打马向烽火台奔去。奔到暮色将至时,眼见已离烽火台不远,忽见一队兵车从前方而来。叔带拉住缰绳,只见那队兵卒身着戎人的服饰,叔带与戎人作战日久,对戎人甚为熟悉,在犬戎军中还有数位旧相识,心中也不惊怕,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只见军中闪出一员大将,正是戎军左先锋满也速。叔带旧时曾与满也速交战,虽然各为其主,但却猩猩相惜。他略施一礼问道:“将军此来,不知所为何事?”
满也速笑道:“叔带,久不见了。我们可不是自己想来的,是你们的申侯请我们来诛无道之君,匡护周室。”
叔带苦笑:“这是我国中事,不敢有劳。”
满也速笑道:“现在再说已迟,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数名兵卒高举长杆而出,长杆上挑着数颗人头,为首的一人正是幽王,其次则是郑桓公。
叔带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忽见一辆大车行来,黄盖飘飘,满也速立在一旁,低声说:“我们大王到了。”
叔带默然,只见那车到了近前,戎主坐在车中,身边坐着褒姒,怀中抱着婴儿。戎主一手搂着褒姒满面堆欢,褒姒则是半推半就,似嗔还喜。叔带暗暗叹息,想不到一切都成了事实,她果然成为妹喜、妲己。
戎主一手指了指叔带,大声道:“你是谁?”
叔带拱了拱手:“在下周大夫赵叔带。”
戎主哈哈大笑:“原来你就是赵叔带,这些年来我总是听见你的名字,听说就是因为有了你,我们的大军才一直不能进入中原,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叔带淡淡地说:“狼子野心,你们名为犬戎,果然人如其名。”
戎主大怒,喝道:“你说什么?来人啊!快将此人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