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带看见街上站着一个年愈古稀的老者。老者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神清气爽,脸上连皱纹都不甚有。
他身着青衣,安然立于街对面,神色淡然从容,让赵叔带一见之下便生出好感。
他自回京以后,一直深居简出,上朝亦是托病不去。天子却因他带回了褒姒,对他此次的功绩极为褒奖,一连派人送来许多赏赐。他一概收下,却连进宫谢恩都省去了。
一连数日,他都听见自街上传来奇异的叫卖声:“卖陶罐!卖陶罐!上好的陶罐,只卖一万金。”
一万金的陶罐,他还闻所未闻。
这叫卖声便是来自他家门前,似是刻意要引起他的注意。
他隐忍数日,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出家门。
老者微微一笑:“大夫终于肯见我了。”
他笑笑:“老丈在此数日,叫卖天价陶罐,一听便知,不是为了卖东西而来。”
老者笑道:“这陶罐卖一万金并不算贵,但若是寻到了知音人,我分文不取,也愿意拱手奉送。”
“谁又是知音人?”他南征北战,见过的奇人异士本来就多,一见这老者,便知他不是一个普通人。
老者神秘地笑笑,“也许是大夫,也许是别的人。”
他问,“那陶罐到底有何奇异之处?可否让我见识一下?”
老者自衣袖中取出一只七彩斑斓的古朴陶罐,“只是一个普通的罐子,若是用来插花,大概会物尽其用。”
他怔了怔,一万金的陶罐,只用来插花吗?他伸手接过陶罐,才一入手,心里就是一动。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呆呆地凝视陶罐,总觉得陶罐上竟似有着褒姒的气息。
“大夫可看出什么了?”老者高深莫测地询问。
他迟疑,“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东西有些熟悉。”
老者笑笑,“看来这陶罐今日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了。”
他抬头注视着老者:“老丈到底是何人?这陶罐又是什么异宝?”
老者拱手笑道:“在下只是藉藉无名的掌书吏,贱名何足挂齿。”
赵叔带忽然想到一个人,这人出生之时,头发眉毛便是白的,因而自幼就被人称做老子。他连忙肃容问:“先生莫非就是李耳先生?”
老者含笑道:“正是在下,想不到连国之栋梁的赵大夫也知道区区在下。”
赵叔带微微苦笑:“先生不必嘲讽在下,我这次出征,只怕是过大于功。”
李耳淡然一笑,“万事皆有前定,大夫也不必太过自责。”
赵叔带引着李耳进了自己的书房,嘱人不要打扰,“这陶罐到底是何来历?为何先生要在我的门前贩售?”
李耳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微笑问:“大会觉得褒姒如何?”
赵叔带一愕,褒姒如何,这该如何回答?
“听说她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默然,轻轻点了点头。
“这么说,连大夫也无法抵挡她的魅力?”
赵叔带皱起眉,他知道李耳是得道的高人,却想不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不三不四的话来。
李耳仰天长笑,“我的先师,本是朝中的天官。五十六年前,他因不曾力阻历王,而放出了一个妖孽。他自责甚深,又知这陶罐是降伏那个妖孽的唯一神器,所以才带着陶罐悄悄地离开了皇宫。自此以后,他一直潜心修炼,为的就是将来的某一日,可以亲手将那妖孽重新封印回陶罐。只是他未曾等到这妖孽临世,就仙游了。他曾经反复叮嘱我,那妖孽留在人间,终是祸害,一定要将她除去。并嘱我找到那个可以降伏妖孽的人,将陶罐交给他。”
赵叔带低声道:“那妖孽莫非就是褒姒?”
李耳笑道:“先生见过褒姒,不觉得她很奇异吗?”
不错,她确是很奇异,只是这般的美丽,便已是不祥的了。也许这不过是男人们的推托之辞,将自己的意志不坚和贪图享乐皆归疚于身边的女子身上。
只是这本就是一个男人的世界,红颜自古多薄命,女子天生的美丽,不过是一把双刃剑,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他道:“诚如先生所言,她确是很奇异,男子见了,都会神魂颠倒。”
“那么大夫呢?是否也为她倾倒?”李耳紧追不舍。
赵叔带轻轻叹了口气,“她已是天子的宠妃,我又岂会有非份之想?”
李耳熟视了赵叔带半晌,忽然深深一揖:“大夫虽然没有非份之想,我却有个不情之请。”
赵叔带不由倒退了一步,“先生是想要我收服褒姒?”
“不错,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收服这个妖孽,此人非君莫属。”
他犹疑不下,若说她会祸国殃民,到底不曾做过什么神人共愤的事情,不过是天子分外地宠幸。
那亦不能归疚于她,后宫哪个女子不是千万百计想要得到君恩?她只是得益于天生的美丽罢了。
也许她是妖孽转世,但到底她现在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触手可及。
李耳轻叹道:“大夫想想妹喜和妲己,她们亦不过是女子罢了,却最终落的个国破家亡,前车之鉴,不可不引以为戒啊!
他霍然而悟,赵家世代为朝中肱股之臣,只知有国不知有家,他又岂能为了自己的怜爱之心便置天下安危于不顾?也许褒姒是无辜的,但为了更多无辜的百姓,也只能牺牲她了。
他自有冠冕的理由,男人会依此行事的准绳,虽知会委屈伤害了她,却终是义无反顾。
他道:“我该如何去做?”
李耳点头微笑:“若是大夫不嫌弃,我想收大夫做个记名的弟子,将先师传我的一些修道之法传授给大夫。以大夫的资质,相信假以时日,必能从容控制这陶罐,收服妖孽。”
他连忙跪倒在地,“先生是得道的高人,朝中谁人不知。能蒙先生收我为徒,那是我的福分。”
两人行了拜师之礼,李耳传授了一些吐纳炼气的法门,嘱他静心修炼,便飘然离去。
赵叔带将李耳送至门外,忽见一个青衣小鬟站在墙角,眼望着他,似是想招呼,却又不敢。
他瞥见小鬟的衣角上绣着一支梅花,他轻轻叹了口气,迎了上去。
那小鬟连忙行了一礼,道:“公主请大夫进宫相见。”
他想起自从回来以后,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他都不曾去探访过雪姬。他不免暗暗惭愧,这些日子以来,他竟似完全忘记了雪姬一般。
他随着小鬟自边门进了后宫,因他与雪姬是自幼订亲的,两小无猜,平时来往得惯了,宫中的侍从早便与他相熟。见他进宫,纷纷招呼道:“赵大夫,又来探望公主了?”
他微笑着点头,心里却不免苦涩,他该如何面对雪姬?虽然雪姬不知,但他确已经做出了背叛雪姬之事。
雪姬是冬天出生的,出生那一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因而便起名叫雪姬。她又自幼喜梅,将自己住的地方也起名叫问梅宫,身边的宫女衣上也都绣了梅花。因而他一见就知这小鬟是雪姬宫里出来的。
小鬟在院外便停住脚步,轻声道:“公主在里面等候大夫,请大夫自己进去吧!”
他推门而入,见雪姬依在栏杆上,闲闲地望着栏下小池塘中的红鲤。虽然容颜温柔和美如故,却无法掩饰眼角的那一抹落寞之意。
他知这落寞的始作蛹者便是他,他却无力弥补。他在雪姬身后站了片刻,轻声道:“雪儿,我来了。”
雪姬回首,脸上立刻现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她是禀性柔顺的女子,虽然在宫中长大,却全无骄奢任性的习气。就算是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只是默默地承受,从来不令人知。
她越是如此,赵叔带便越是愧疚。在褒姒这件事上,他与普通的男子并无二致,不过是见色起意,无法自持。他难免在心底苛责着自己,刻意忽略着刚见面时那一丝熟悉的心悸。
“我听说你托病不朝已经有月余的时间了,你身体可好?”雪姬的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柔低沉,与褒姒那般清泠似冰的声音不好。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面颊,她亦是美丽的女子,虽然不似褒姒那般让人一见销魂,但朝中暗慕她的世家子弟也大有人在。她却始终如故地待他,将他当做自己未来的夫婿。
他道:“对不起……”只说了三个字,后面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雪姬笑笑,“我经常见到姒贵妃,每见一次,都更觉得她美丽非凡。象她这般美的女子,连同是女子的我都难免倾倒,更何况是男人。”
他忍不住否认:“我不是……”他顿住,雪姬并不曾提到他,他不过是心虚不打自招。
雪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大夫可有话要对我说?”
他一愕,有什么要说的吗?两人默然相对,气氛莫名地尴尬。他们两人的相处,向来是轻松自如的。即不因双方的未婚夫妻身份而有所芥蒂,也不会因身份的高低不同而有所疏离。他们如同知己一般无话不谈,连宫人们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和谐。
只是这一次回来,一切都改变了。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瞬息万变,虽然两人近在咫尺,却都感觉到对方的心远过天涯。
他想到与褒姒迷乱的那夜,李耳要求他肩负的使命,他忽然便兴味索然,只觉得这人生不过是一场闹剧,他却偏偏是这闹剧的主角。
他忽然紧紧地抱住雪姬,沉声说:“相信我,我一定会娶你为妻。”这是说与雪姬听,也是说与自己听。男人需得有所担待,他与雪姬自幼定的亲事绝不能因他的意乱情迷而废止。褒姒终是会恨他的,无论他是否别娶,他与她之间都必然是个悲剧。
雪姬任由他抱着,心里却觉得凄然。他从来不曾与她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相识十几年,都手都不曾碰过,两人相敬如宾甚至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地步。她却从来不曾担心害怕过什么,只因为她信任他。
但现在,当他抱着她时,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信任却飘然远走。此刻的搂抱竟比十几年的淡然更令人黯然神伤。
她却仍然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你。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相信你,支持你。”
似有人将一道细细的丝线紧紧地束在心脏之外,用力拉扯。痛是锐锐的,不至于失声惨叫,额上却会渗出冷汗。那痛亦是长久不断的,时日越久便越是深入,总觉得会有一日痛到无法忍耐。也许丝线会断,也许心会从中裂开两半。
雪姬的目光悄然飘走,她看见远远的琼台上站着的那个女子翩然若仙的身影。她不知她是否看见相拥的两人,也许是吧,也许不是!是否看见又有什么关系?
她轻轻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头。
花园之中,逐渐种植那些奇异的蓝色花朵。人们渐渐迷醉于花香之中,忘乎所以。这花正象是褒姒的化身,在不知不觉间便控制住后宫中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