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嬴子十七岁的时候,随着师傅师门四处流浪。他师傅的师傅是一个叫啸父的人。他并不确知这个啸父到底是何许人也,也不知啸父曾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来让后世之人记住他。根据师门的描述,所谓之啸父,是世间唯一懂得御龙术的人。
啸父已不在人间,他是成了仙还是寿终正寝,师门不曾提起。但自啸父离开人间后,师门便成为继啸父之后,世间又一个唯一懂得御龙术的人。
赵嬴子从未曾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师门也同样会离开人间,到时,他便可以继承师业,顺理成章地成为御龙术的传人。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少年,对于名利懵懵懂懂,每日只知依着师傅的指点修习道法、学习御龙术而已,甚至连少年人应有的口舌之欲都不甚有。他很淡漠,淡漠如同世外之仙。
然而流浪至今,他始终不曾见过真正的龙!
很多年以后,有一则名叫师门使火的传奇故事是专门描写师门生平的。但赵嬴子十七岁的时候并不曾听闻过这个故事,他的师傅亦如是。
传奇的当事人,对于自己会成为传奇这件事,大多缺乏先见之明。而一心想要制造传奇的人,却往往又不能如愿。
赵嬴子很想见一见真正的龙,他便可以试验一下自师门处所学的御龙之术。他也很想问一问师门是否曾见过龙,但每次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做罢。
他是温和的少年,很少说令人感到困扰的话。
从他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便是在无休止的迁移中度过的。据说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完成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目标,而师门与他的目标则是找到和驯服真正的龙。
他有时会想,也许他这一生都不可能见到龙吧!这样想的时候,他便难免感觉到一丝悲哀。他是为龙而生的,若没有龙,他岂非连生存的意义都失去了?
现在是秋季,他们正在赶往朝歌。风很大,吹起路边的落叶飞花。一朵残花自他的面前经过,他伸手一抄便抓住了那朵花。
花已经缺了一瓣,他却全不介意,仔细地将花插在衣襟上的一个小小的破洞中。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于生命充满了怜惜,对于自己的一切却漫不经心。
师门在前面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他是一个苍老的中年人。所谓之苍老的中年人,是指他的年岁并不是很老,但却已经白发苍苍。他的腰身也有些佝偻了,额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
他一坐下来,便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拿起腰上的酒葫芦大口喝上几口酒。
他走了几十年,路上的烟尘早已经侵蚀了他的身体。
赵嬴子一见师傅坐下来,便急步赶了上去。他一直跟在师傅身后七八步的地方,因为师傅走路的时候,身上披着的大袍子总是被风吹得烈烈飞舞,走得太近,那大袍子的衣襟就会不客气地抽他的脸。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师门面前,心里想着师傅大概是饿了。
果然师门紧接着便说:“徒弟啊!去给为师找点吃的吧!”
他点头,四处环顾。他们现在一条官道上,一眼望出去,官道之上尘烟滚滚,除了他与师傅两个活物之外,便只有天上偶然飞过的乌鸦与麻雀。
他抬头看着苍天,想象着龙应该是在天上飞吧!他们是御龙之人,却连飞上天的能力都没有。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御龙呢?
“小子,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还不快去找吃的?”
他连忙向着官道外的农田跑去,所谓之找吃的,如果没有野生的食物,便只能从附近的农人地里偷一些东西了。
师门自己是绝不会做这种有损身份的事情,因而他饿的时候总是把这个棘手的难题交给赵嬴子。
赵嬴子离开官道向着田野走了一段距离。他看见一只小兔子从草丛中惊走,他便忍不住笑了。他当然可以将小兔子抓回去让师傅果腹,但他通常不会这样做。
他抬头看看天空,秋日的天宇是一色的碧蓝,轻盈而洁净地悬浮于头顶上方。他凝神看了一会儿,眼角似乎瞥见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
他转头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只看见一条可疑的红色浮云。
现在并非是日出日落,天空之中便不该有红云。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浮云,但那不过是一条浮云罢了,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想,也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他摘了一些野果,用衣襟包着,一路走一路擦着。待他回到师傅面前时,所有的野果都已经被擦拭干净。
他将果子呈献给师傅,说道:“师傅,吃果子吧!”
师门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骂道:“臭小子,你就不能给我弄点肉吃吗?”
赵嬴子笑了,“多吃果子能够长命百岁,师傅不是一直训导我要有好生之德吗?我们是修道的人,有东西吃的时候就不要随意杀生。”
师门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小子,你长大了,学会教训师傅了。”
他吃了几个果子,又喝了好几口酒,才说:“小子,你也吃点吧!”
赵嬴子点了点头,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才发现原来野果的滋味又苦又涩。他偷眼看了师傅一眼,见师傅闭目养神,他想原来野果这么难吃。但他仍然将剩下的果子全都吃了下去。
师门这才睁开眼睛,“小子,你和你的死鬼老爹一点都不象。”
他精神一震,“师傅,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师门露出一抹略有些辛酸的笑,“你老爹可没你那么能忍,他要是吃这果子,咬一口就会叫出来。”
他忙问:“我爹怎么死的?”
师门叹了口气:“你爹是被龙杀死的。”
龙?!赵嬴子惊异地看着师门,难道师傅真的见过龙吗?
“小子,我知道你不相信为师见过龙,但这个世界上真有龙。”他用手指了指天空,“如果有一天,你看见天空之中可疑的红色浮云,那就是龙留下的痕迹。臭小子,你爹可是一个优秀的御龙人。”
他更觉得好奇,“我爹也是御龙人?”
师门却忽然转移了话题,“小子,你爹死以前和我说过,他要是死了就要埋在长江源头的蟠龙岭上。所有的御龙人都是埋在那里。”
他问:“师傅你有没有把我爹埋在那儿?”
师门点了点头:“当然。你师傅我是多么重信守义的人,答应过人家的事怎么可能不办到。我把他埋在蟠龙岭,和所有的御龙人埋在一起。”
他忍不住追问:“蟠龙岭在哪里?”
“在长江的源头。”
长江?他搜索着记忆,虽然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大江大河,可不曾有一条江叫长江。
“长江在哪里?”
师门被他问地烦了,用酒葫芦重重地敲了他的头一下,“长江在淮水的南方。”
他被师傅敲得有些疼,他揉着自己的头,还是忍不住追问:“那淮水又在哪里?”
师门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猾的笑意,“淮水在很北的地方,比草原还要更北的地方。”
赵嬴子点了点头,原来淮水是在比草原还要北方的地方,那么长江大概就是在草原上吧!他在心里计算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蟠龙岭去看一看爹的坟墓呢?
师门忽然说:“小子,要是师傅死了,你也要把师傅埋在蟠龙岭,记住了吗?”
赵嬴子答应着:“我知道了师傅。”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师傅你会长命百岁的。”
师门叹了口气,长命百岁?御龙之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死于非命呢?
赵嬴子想起刚才看见的天上的红云,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师傅,也许只是自己大惊小怪吧!
他张开的嘴中便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我妈是谁?”
师傅没有回答,脚步有些踉跄。
他又追问了一句:“师傅,我妈是谁啊?”
师门打了个酒嗝,“小子,你妈是谁我怎么知道?”
他怔了怔,很想问,难道我爹就没告诉过你吗?
但他看着师傅蹒跚的脚步,想着师傅大概喝醉了。他就不再问了。师傅喝醉酒的时候总是会无缘无故地打人,他可不想没来由地被揍一顿。
抬头看碧蓝之天,那抹红云已经消逝不见。
也许,也许真的只是错觉吧!
他们又在路上走了几天,终于到了朝歌。越是靠近朝歌,旅人便越多,每个人的行囊之中都藏着自己的心事。
师门说:“徒弟,你看他们行色匆匆,为了生机而奔忙是多么可笑的事。”
赵嬴子“嗯”了一声,心里想,至少他们每顿都有干粮吃,不必饥一顿饱一顿。
师门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徒弟,你总是把心思藏起来不说,这是很不好的习惯。”
他暗暗笑了,师傅虽然年纪大了,有的时候却比他还更有童心。他道:“师傅,你也有许多事不愿意告诉我。”
师门沉思了一下,“小子,有些事到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他默然不语,他甚至连自己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师门从不提起他的父亲,那一天,是破天荒的。
在朝歌的城门前,他看见巨大的告示牌。牌上写着的内容是他们早知道的,他们也正是因此而来朝歌。
据说有人在朝歌附近发现了神龙的踪影,而天子孔甲又是酷爱龙的人。所以他便传下圣旨,征召天下的有道之士入朝,寻找能够擒龙和养龙的人。
自那以后,各地的方士便络绎来朝。
在这个浩浩荡荡的应征擒龙队伍中,他们并非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告示牌下的军士麻木不仁地接待着报名参加擒龙的人。每一个报名的人,都需得当场表演自己的道术,在确实证明有道法以后,才能够进入养龙居。
所谓之养龙居,便是天子孔甲为了饲养神龙而建的别苑。当然,现在别苑中没有龙,只有一大批前来擒龙的方士。
便是在告示牌下,赵嬴子第一次遇到刘累。
刘累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意气风发,锋芒毕露。他身上穿着洁白如雪的长袍,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腰间系着一把古朴的木剑。
他容貌清秀,气势逼人。两个少年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对方,相视一笑。
他想,刘累虽然年轻,一定是一个道法高超的方士吧!
刘累从烟尘滚滚的官道中走过来,脸上的表情高贵而矜持,那些衣着褴褛的方士们便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了路。
不久以后赵嬴子方才知道,刘累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自己内敛而沉默,从不哗众取宠,虽然身具道法,却让人误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而刘累却浮夸造作,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想尽办法吸引众人的目光。虽然全不通什么道法,却始终以有道高士的形象出现。
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少年人,看起来有着天渊之别,似风马牛不相及,但终成了日后的好友。
刘累坦然地自方士之中穿过,停在告示牌下的军士面前。
那军士抬眼看了看他,似也被他的气势所震,说话的语气便也恭敬了一些。“姓名?”
刘累大声回答:“刘累!”他说得如此响亮,在场的方士和围观的闲人都听见并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军士点了点头,用一把小而尖锐的锥子在龟壳上刻下他的名字。“表演一下吧!”
刘累的双眼吃惊地睁大,“你说什么?”
他骤变的语气倒是把军士吓了一跳。“按照规定,想要进入养龙居的人都必须证明自己身具道法。”军士小心翼翼地说。
刘累仰天大笑,“你知道我是谁?”
军士一怔,心想你不是叫刘累吗?他便如实回答:“你是刘累!”
刘累又仰天大笑了几声:“你可知道刘累是谁?”
刘累便是你!军士却没把这句废话说出口,他迷惘地看着刘累骄傲的脸,摇了摇头。
刘累点头,“你不知道我也不怪你,因为你不是方士,就算不知道我的大名也无可厚非。我便是上古御龙氏的传人,这世间最会御龙之人。你居然让御龙氏的传人当众表演道法,那不是耍猴戏吗?”
他用指尖敲了敲龟壳,“一个有道之士怎么可以耍猴戏?”
军士呆了呆,争辩道:“可是……”
刘累打断他的话:“不必再可是了,找个人带我去养龙居。若是激怒了我,我拂袖而去,天子就真地失去了世间唯一一个御龙人了。”
他转身向城内走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向张口结舌的军士,“你还愣着干嘛?快点找人给我带路。”
军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一名军士点了点头。
或者人的衣着和气势真地能够决定许多事情,除刘累之外,无人再能得到相同的待遇,他们不得不表演着各自的绝活。
这种表演千奇百怪,更加如同杂耍,至少在这一点上刘累一点儿也没有说错。于是无所是事的闲人们便每天等在告示牌下,看着那花样翻新的表演。
所谓之江湖术士,又有几个是真的懂道法的?许多人无非是穷途末路,想要在养龙居中骗些吃喝罢了。
赵嬴子看着一个中年人从口中喷出碧绿的火焰,又一个老年人手中牵着一只小猴子,他说那只猴子可以闻乐起舞。军士便让他表演了一番,小猴子依着老年人吹奏的音乐声,做出种种滑稽的动作。
旁观的人们纷纷叫好,兴味盎然。
赵嬴子不知这种表演与御龙有何关系,但中年人和老年人都成功地进入了养龙居。
轮到他们的时候,师门指了指赵嬴子,“他是我的徒弟!”
军士点了点头,“有什么本事?”
师门默然,赵嬴子知道师傅不会回答这种无聊的提问,他连忙答道:“我们会御龙。”
军士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来的人都会御龙。”
赵嬴子想到那驯猴的老者,他想,他一定是不能御龙的。
军士道:“不要啰嗦了,有什么本事表演一下吧!”
赵嬴子点了点头,抽出背上背着的剑,练了一套剑法。军士却打了个哈欠,“这也算本事吗?没有什么希罕点的?”
赵嬴子呆了呆,其实刘累说得对,一个御龙人怎么可以耍猴戏呢?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是否应该艰在这些普通人之前显露自己的道法。
幸而便在此时,变故骤生。
狂风吹起了城门上挂着的旌旗,一道闪电凭空而降,将旗杆从中打断。旗子便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掠过惊呼奔逃的人群头顶。
旗杆是整棵像木的树干做的,粗重高大,落下来的时候,似能将空气劈成两半。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站在原地,不知逃避,旁观的人们失声惊呼,那小孩若是被旗杆砸到,岂非会变成肉饼?
但旗杆落下的速度快愈人们的惊呼之声,所谓之方士们也只能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赵嬴子飞身赶到小孩的身边,一手抱起孩子,一手向上托住落下的旗杆。那旗杆忽似轻如鸿毛,在他的手中没有一丝分量。
但他脚下的土地却裂开了几道缝隙。他身具道术,却仍然是个人类,他只能将力量转入脚下的土地,却不能以自己之身来承受。
他将手中的旗杆轻轻放下,惊愕地人群一起欢呼了起来。
与那些江湖术士相比,这人才象是能御龙的人吧!
此事之后,他无需表演任何技能,便被带入了养龙居。
师门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天空是一碧如洗的,朝歌的秋天总是秋高气爽。师门有些凄然起来,在赵嬴子还未曾来到人世以前,他便几乎走遍了天下所有的地方。
每一个地方的天气都不同,民风也不同,连语言都是不同的。
他想,他剩下的生命里还要走多少地方呢?这样想的时候,他便不由地迷茫。他一生所想,不过是擒住那两条龙罢了。
“师傅,你在看什么?”
“徒弟,这么晴朗的天为什么会打雷?”
赵嬴子看看天空,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他也觉得好奇,这样晴朗的天为什么会打雷呢?“那是不是叫旱天雷?”他试探着问。
师门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小子,那不是普通的雷,那是龙的声音。”
赵嬴子一震,“龙的声音?朝歌真的有龙吗?”
师门看着天空,“你不是也看见了天空中的红云吗?”
赵嬴子有些不好意思,“师傅,我怕我看错了。”
师门笑了笑,“徒弟,你深沉内敛,这是个优点也是缺点。”
赵嬴子想他并不象师傅所说的那样深沉,他不说话不愿意生事,不过是因为他比较懒惰罢了。“为什么是优点也是缺点?”他其实连争论也可免则免,争论起来,便要争出个谁是谁非,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全无意义。
“优点是别人看不出你的深浅,缺点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你却会因此而错过。”
赵嬴子点了点对:“我知道了师傅,以后我会改的。”
师门叹息着摇了摇头,“一个人的天性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改变。”
赵嬴子想师傅最近的感慨越来越多了,师傅大概是老了。他看着师傅鬓边的白发,心里便生起一抹无奈。师傅总会有离开人间的一天,到时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自有记忆以来便是与师傅相依为命的,这世间来来往往曾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但那些不过是人生的过客,到了最后,仍然只剩下他与师傅两个人。
小的时候,师傅用兽皮为他制成衣服,衣服磨破了,都是师傅为他补好的。等他长大以后,师傅便逐渐懒惰,所有关于日常起居的工作慢慢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看见师傅的袍子上又磨出了一个小洞,心里想着,也许晚上应该把这件袍子补一补。
未来怎么样,他从不关心,似乎这一生就会在与师傅的四处流浪中度过。他也并不曾想过是否应该有一个安定的居处,在他的概念之中,“家”这个词是从未曾存在过的。
他说:“师傅,我们真的能擒住龙吗?”
师门默然,半晌才说:“有些事情,就算做不到,也要拼命去做,因为那是你活在这个世间的使命。”
赵嬴子又见到了刘累,他们在养龙居的住处被安排在刘累的隔壁。
这是广大的庭院,亭台楼阁,水榭回廊。院子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水池,因为孔甲听人说过,龙是要居住在水中的。
水池之大,如同一个小湖,湖的中心有小小的岛屿,一切都布置得如同天然而成。
御龙人的居所便围着湖散布着,虽然已经有许多人入住其中,却仍然只住满了一半。
赵嬴子想:天子真是奢侈,他走过那么多的地方,还从未曾见过这么大的庭院。
他看见刘累站在湖边一处用竹子搭起的高台上,台下围了许多人。
秋日的风吹起刘累飘飘的白衣和他披散着的长发,明朗的阳光自他的身后照过来,所有仰视的人都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团光影中的一个有些模糊的人影。
这样的情形,不由地使人产生顶礼膜拜的心情。
刘累很会造势,他总能轻易地将自己抬高到与众不同的地位。
他似在讲述自己的英雄史,一眼看见赵嬴子,便挥了挥手说:“都散了吧!明天再继续。”
那些围着的江湖术士们很听话地四散而去。赵嬴子想刘累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才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有那么多人听从他的吩咐。
刘累从竹台上一跃而下,长发在脑后悠然地飘飞着。他跑到赵嬴子的面前,笑道:“那么多人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你。”
他有些好奇:“为什么?”
刘累夸张地扬起双眉:“那还用问吗?其他的人都是凡夫俗子,只有你象个有点本事的人。”
赵嬴子笑了,“我也是凡夫俗子。”
刘累摇了摇头:“我听说你的事了,你是一个真正的御龙人吧?”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到处都是江湖术士们百无聊赖的身影。他指了指那些人:“你看他们,一看就知是来骗吃骗喝,哪里会有什么本事?可是你不同。”他认真地注视着赵嬴子的脸,“只有你才配做我的朋友。”
少年略带稚气的脸上有难得地执着模样,赵嬴子便有些感动起来。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来不曾有人如此重视过他。
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他一向不善言辞。
师门远远地咳嗽了一声,他忙道:“我先过去了。”
刘累点了点头,向着白发苍苍的师门做了个鬼脸。他想这个老头子已经这么老了,还能擒龙吗?他便吃吃地笑了起来。他是充满活动的少年,想笑便笑,想哭便哭,虽然一直以骗术过活,但自己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赵嬴子为师门铺好了床,他吃了一些侍女送上来的见所未见的古怪食物,也说不上好吃难吃。但看师傅的样子,似乎很享受,他便想,这些东西大概是很好吃吧!
因为猜到那些是难得的食品,而他又感觉不出味道有什么不同,他便全都放在了师门的手边。
夜晚来临以后,师门倚着桌子打瞌睡。他在灯下为师傅缝补破了的袍子,忽听窗外传来弹指的声音。
他侧耳听了听,有人悄声呼喊他的名字:“赵嬴子!赵嬴子!”
他看了看师傅,见师傅闭着眼睛,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想了想,放下手中的袍子,推门走了出去。
月亮很大,蓝幽幽的,几颗星星分散在月亮的附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悲喜的人间。风在夜里就静了下来,不似日间那般激烈。他看见枝上一动不动的乌鸦,树叶的影子在月下如同鬼魅。
他略略吃了一惊,这个地方,诡异莫名如同一个圈套?
刘累从树后探出头来,向他招了招手。“怎么才出来?”他捻熟地说,似乎两人并非只认识了一日,而是多年的好友。
他笑,觉得这个比自己小的少年人多少带着点孩子气。“我怕师傅会听见。”
刘累吐了吐舌头,“整天跟着那种老头子,一定很无聊吧?”
他摇头,“师傅是很好的人。”
刘累笑了,“好与无聊是不同的。好人也可以无聊,坏人也可以有趣。当然也有又好又有趣的人。比如说我吧!”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两人靠着大树坐了下来,不由自主地一起抬头看着天空。刘累说:“龙是在天上飞吗?”
赵嬴子点了点头,“我想是的吧!”
“不会飞的人又怎么能擒住龙?”
赵嬴子想了想,这个问题要回答起来是很复杂的,“龙虽然在飞,但却总会回到地面上来。”
“虽然会到地面,想要抓住这个机会也是很难的。”
“总有办法的。”赵嬴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安慰,“你是御龙氏的传人,一定比我更加了解。”
刘累眨眨眼睛笑了,“那是骗人的,其实我一点道法也不懂。”
赵嬴子吃了一惊,却又有一丝感动,这样秘密的事,他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你不怕天子怪罪?”
刘累漫不在乎地说:“这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骗子,就算天子要怪罪,也不止怪罪我一个。”
他从身边摸出一个小小的酒壶递给赵嬴子,“喝吧!”
赵嬴子拿起来喝了一口,入口甘醇,他赞道:“好酒。”
刘累笑道:“当然是好酒,这是御酒,我偷来的。”
赵嬴子张大了嘴:“你偷东西?”
刘累把两只手垫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偷东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从来没有偷过东西吗?”
赵嬴子想了想,确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在流浪的路上,他经常偷地里的粮食。他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将手中的酒壶递还给刘累。刘累便也喝了一口,又递给他。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将壶中酒喝光。他几乎是不喝酒的,师傅嗜酒如命,只要有酒,他必然会孝敬给师傅。
也便因此,他的酒量并不好,喝了半壶酒后,就觉得头有些晕沉沉的。
他学着刘累的样子躺了下来,看见叶间一闪而逝的流光。
光是淡淡的红色,如同纤云般飘移不定,树叶的边缘皆被镀了一圈虚无的光影。
因头晕的原因,他便失去了以往的判断能力,他以手指着那红色之光,口齿不清地说:“你看那里。”
刘累却似什么也不曾见,“看什么?”
“红色!”他说。
刘累哈哈笑了起来:“哪里有什么红色。”他的手慢慢地摸到衣袖之中,赵嬴子已经喝醉了吧!现在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但,袖中的东西还不曾抽出。狂风却骤起。
他的眼前被什么东西迷茫住了。
有人紧紧地拉住他的手,他转头,看见赵嬴子略带醉意的眼睛,“不要放手。”
他想张口说话,风如此猛烈,使他连嘴都无法张开。他只得紧紧地握住赵嬴子的手,那手温暖而坚定。
他的心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动,如此狂风之下,他便如同无依无靠的飞絮,但赵嬴子却紧紧地抓住了他。
他疑惑地四下张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许久以后,赵嬴子才知道,那个曾经流光飞舞的夜晚,他两赴险境。但他终于不曾死,也不曾有任何损伤,或者这便是宿命无情的安排。
若是那一夜,他不曾离开房间,不曾喝过酒,也许便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
他偶然会这样想。但转念一想,有些事情就算那一夜不发生,以后也依然会水落石出的呈现。所谓之偶然,不过是必然的结局。
赵嬴子是在花香中醒来的。他疑惑地坐起身,便见到身前身后开着的无可计数的鲜花。他仍然紧握着刘累的手,他一动,刘累也慢慢地醒转过来。
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妥,身上也不曾受伤,一直昏睡不醒大概更多归功于那一壶御酒。
他们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是处身在一座山谷中。
谷里遍值鲜花,只要是外间有的花,谷里便都有。
赵嬴子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花,但他所见过的花加在一起尚且不及谷中花的一半。
山谷四面都是高高的山崖,也不知是否有出路。
刘累拍了拍头,想要忆起昏睡以前的事情,除了那阵狂风之外,他便再也想不起什么了。他疑惑地注视着赵嬴子,不必他开口,赵嬴子也知道他想问些什么。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们为何会到了这里。”但他的心里却有一丝不安,那狂风,如此没来由,难道是龙造成的?
但他的个性谨慎,没有把握的事情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两人站起身,同时看见了花丛中的那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