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也就是珊瑚被逼着踏上花轿的那一天,地下就已经有了**的前兆。小的水塘干涸了,鱼在龟裂的泥地上喘息,就连一直在季家周围盛开的荷花都齐刷刷地凋谢。红色的嫁衣,喜庆的街坊,季家的母亲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她从几天前就开始心绪不宁,老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那日的阳光特别刺眼,那日的白天也很长很长。傍晚的山路寂静无声,沙城旁边最著名的清湖冷漠地泛着粼粼波光,等待着日落的刹那。那天是七月十四,民间传说,七月十四太阳落山的时候便是鬼门关大开的机缘。就从那一刻起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之前,天空会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星星与月亮全部隐没其中,尽管那天是农历的十四,次日便该是最明亮的月圆之夜。而选择这一天把女儿嫁出家门的人家,心里也定然明白,是永远也等不到女儿回门的那天了。
珊瑚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将坠落悬崖然后丧生鱼腹,她也不知道湖底其实有生灵,她更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她的,是一连串看似巧合,却不知该如何叙说的故事。然后地崩山摧,湖底变成了高山,于是珊瑚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葱郁的树林。同样的,在这悠悠而过的岁月里,不知又有多少葱郁的树林变成了湖底黝黑的淤泥。
地崩山摧,滚石奔流。此时此刻的祝山正经历着与几百年前相同的改变。
剑城里的百姓们自出生起就仰望着祝山,那里肃穆安静,秩序井然。可就连剑城最古老书坊里私下流传的典籍故事里,也没有记载着这座皇宫建造之前祝山的样子。也就是说,存活于剑城里的百姓从来就没有想过没有靖央宫的祝山是什么样子的。那金灿灿的皇墙围住的是一些人,可被围住的那些人却成为了更多人精神的寄托之所在。只要那座金粉打造的宫墙仍旧伫立在那里,虽然他们永远只能远远地看着,幻想着住在里面皇帝奢华的生活,但并不妨碍百姓们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强大的靖河国的子民。
可是现在,那金灿灿的高墙被笼罩在了一团浓得看不透的黑雾之中。那真正是一块巨大的黄金啊,可现在,不见了。但是石头扔进水里也是要起一个水花的,更何况是那么大的一块黄金。于是,那一团黑雾汹涌着,向上吐出了一条红龙和一只巨大的黑鸟。红龙带着自己背上的青衫女子直冲云间,瞬间窜进云中见首不见尾。黑鸟与黑雾几乎浑然一体,如果不是刚才乍然冲出的红龙的映衬,人们是根本没法发现这只巨大的猛禽。它冲了出来,没有去追红龙,侧身顺着风滑翔了一段然后用力一扇翅膀,平地就隐隐约约起了龙卷风。黑鸟趁着这风绕着黑雾盘旋,它每扇动一下翅膀,剑城的地面就剧烈摇晃一次,原来已经下过了小雪地面正湿润,可不知又是哪里来的红土到处飞扬,落在地面上把残雪染得通红。尘土在完全覆盖了残雪之后,继续飞来的红灰就只好继续干燥,被地面抖动带起来的风吹拂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血腥味就弥散开来了,让人心里焦躁不安。
街上人头开始攒动,特别是直通祝山正门的那条大道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有还没擦干净手的屠夫,有拿着折扇的秀才,有还奶着娃娃的妇人,有拄着拐杖不停咳嗽的老人,还有不明究理被夫子叫了出来的学生。无论商贾贵胄,只要是能站起来的、眼睛还能看得到东西的,都来到了城中央直通皇宫的那条大道上。
黑雾将大道一切为二。大道的这头平平整整,道旁整齐的树木光秃秃的枝干直刺冲天,太阳的光晕乎乎的,根本无法在地面上留下树干的影子。尽管入了冬这条大道就变得荒凉起来,但是无法改变的是,大道那头缓缓向上,爬上一个不高的坡沿着路一直走到尽头便是那座无论什么辉煌而瑰丽的皇宫了。可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地底下传来微微的振动,就好像底下的妖孽们在掀动巨石一般,是要拆掉地狱吗?集中在皇道上围观的百姓们有些惊慌,可却没有失措。毕竟是天子脚下的臣民,剑城每年的动乱那是非常的多,每次都收拾全家细软逃命去显然不符合大城小民的性格,他们只是在看,看今年继三皇子回归、二皇子失踪、国君遇刺、皇后失踪之后,靖河国的根基几乎都动摇了,能废的都废了,真不知道那座靖河国百姓的支柱之山还能有什么变化。
黑色的大鸟在天上盘旋,飞着飞着,翅膀扫过的风也变成了黑色。风一旦有了颜色,便有了实质的形体,在天上打着圈圈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那些漩涡或大或小,从黑鸟翅膀的尖端产生,然后如石落下,在刮过围观百姓头顶的时候便会带起一浪又一浪惊呼。
明明只是根本没有重量的风而已,砸落到地面上却像掉下了无数巨石,于是地面的抖动愈加强烈了。皇道边那些大理石和汉白玉修成的栏杆崩裂开来,善人们捐赠的佛像无辜地掉下了脑袋,地上的大青石被砸裂了,一团混乱之中飞散出的玉石碎块打中了茫然不知危险的孩子,孩子吃痛尖声哭了起来,哭声高亢,这陡然而起的声音似乎给在场的人提了醒:皇宫有异动,有危险。
前方巍然耸立的祝山原来是整个城市的核心,现在却成了剑城最大的祸心。围观的百姓开始慌乱,奶着孩子的妇人紧紧搂住手上的孩子,顾不得头上的木钗被人群挂得掉到了地上,更顾不得自己的一只绣花鞋掉到了路边的水沟,大喊大叫着想冲出人群去。可她的前方是向着各条小巷蜂拥而去的男人和女人,每个道路的交叉口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坐着轮椅的老人摔倒在地面上,浑浊的眼睛睁得格外的大,干枯的手高高伸起,瘪瘪的嘴巴大张,沙哑地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随着一声不详的闷响,地面终于裂开了。巨大的裂缝将皇道横断开来,黑红混合的烟雾从裂缝里升腾起来,与天上落下的黑风聚集在一起,让通向祝山的道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孩子啊!我的孩子!”一个妇人逆着人群跑了出来,头发散乱地披在身旁,脸上也蹭了几块黑色的泥土。她踉跄地跑过地裂,再用力挺直了身子朝四下看去。可她又看得到什么呢?这偌大的小广场在刚才的混乱之中人已经散去了八成,留下来的都是被石块伤了,或者干脆被夹在了地缝里,哪里还有她的孩子?
“我的孩子……”妇人有些绝望地呼喊着,双眼无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道长长的裂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飞将而去!惨呼四起,远处已经有人掉下了深渊,这妇人已经是离祝山最近的一人,也是将最后落下深渊的一人!
“小心!”一声清脆的呼叫,珊瑚骑着九色鹿从天而降!
一道轻风扫过,九色鹿如如流星一般扫向地面,在几乎蹄子几乎踏上地面的瞬间折向高空!一只手伸了过去,妇人的衣领被险险提起,同时黑雾从她的脚下喷散而出!刺耳的哨声响彻天际,地面应声崩裂!珊瑚咬着牙催动逐风,逐风向前飞闪几步,珊瑚手一松,翠绿色的衣袖一卷,妇人重重地落回了地面上。
“刚才有孩子在那哭!”珊瑚手一指来时的方向,逐风的鹿蹄就应和着地底下崩裂的声响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鹿的四肢舒展,稍稍带起微风便又向天际升去。
鹿的前方,是珊瑚刚才赶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天上的黑色大鸟。黑色大鸟有着长长的脖子,头顶上高高飘起的一缕羽冠,尾翼上蓬松而细长的羽毛顺着厉风弥散开来,光是那尾翼就几乎有它的身子那么大了。更不用说那双翅膀,不像其他的鸟儿一般羽毛坚挺而规整,这黑色的大鸟翅膀上竟然耷拉下将近一丈长柔软的羽翎!这世间还有什么神物能有那般飘逸的羽翼?珊瑚眼里就只剩下那漆黑的身影了——她已经看了几百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