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摄政王席达的怨念而生。”
“血色的瞳孔和苍白的头发,那是妖子的象征。”
“他会让亚述国灭亡。”
“不是战争的失利,不是内部势力的作乱,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彻头彻尾的崩溃。”
“不该存在的存在。”
“于是该存在的殒灭。”
“白发妖子,血的瞳孔看尽一个国家的沦失。”
“又在尼罗河上空盘旋而起的飞鹰中灰飞湮灭。”
“带走一切。”
“你和我所在的这片家园。”
手边冰凉的触感,轻轻一扫,‘当’地滑远。
青白色一只金属面具。
明明仰面对着天,黑洞洞一双空空如也的眼孔却仿佛始终斜睨着自己,就像他有时候不经意对自己流露出的那种眼神,冷漠,带着种空空如也的隔膜。
清醒过来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
雅塔丽娅从地板上坐起身,头随之而来一阵晕绚,她不得不用力按住自己的额角。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每每一闭上眼,再睁开,会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肩膀和背带着突然被撞后的疼痛,而之前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地上,她一无所知。
这种状况随着天网内那支军队逐渐的完善而日趋频繁。有时候她甚至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即使是在清醒着的时候。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惧,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回过头总是发现能承担这种恐惧的只她一人,就象很久很久以前,她发现能承担眼下这一切的,唯有她一人。
靠近了拾起面具,手臂伸长,露出里头一截渗着些淡黄色汁液的皮肤……如果那些树皮似班驳开裂的东西还能被称之为皮肤的话。手不自禁抖了抖,迅速收回用衣袖遮住,面具上流光即逝,那对空洞的眼孔似乎在同时没了之前盯着人看的那种错觉。
“你又离开了么,阿舒尔。”自言自语,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手指在面具上用力抹了一下,回头将视线移向那道坐在窗台下的身影。俄塞利斯,那个凯姆?特神一样的男人,这会儿石雕般坐着一动不动,不会用那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探索着人,不会以任何一种细微的动作或神态,产生出哪怕一点点让人感觉到不安的东西,他现在就像个婴儿般的无害。
一个安静的,无害的,即将被呈献给凯姆?特之王的祭品。
就象天网内那日积月累出的两万八千四百六十二条行尸走肉的身体,和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而即便是苟延残喘,照现在这样的速度,自己究竟还可以拖多久呢。
看着面具,但面具上那双空洞的眼不会给人任何答案。
但有一个答案,她是知道的,虽然没有神的指引,她已经了如指掌。而这么多年来所做的,所为之付出的,也就是为了那样一个答案。
它不会因为任何一点差错而停止。
破命之人的降临,一切被推上轨迹,即使是神也阻止不了。
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等待那个可以被利用的间隙的到来,俄塞利斯所能做的,她能做,而他不能做到的,她要在他眼底下做给他看。
他从神那里取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的确。但也仅仅只是一次而已。而她要做的,是从他这里将他夺走的,属于她的一切,尽数夺回。
可是……
最近的一些事,一些东西,让她开始感觉不安。那是种奇特的感觉,就像很熟悉并为之掌握的某样东西,再对它仔细观看的时候,突然发觉有点莫明的生疏,而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最近不断产生出的一种错觉。
就像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体内滋生,就象有时候做的,说的,总觉得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这感觉有点糟糕,虽然一切的一切,看上去在按照自己所预测的那样前行着。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那个不该出现却出现的女人,不是么。
可是心里到底在害怕着什么。
害怕……
为什么会是这个词……
因为辛伽吗……
而他最近做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伽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很久之前,她以为自己了解他的所要就像了解自己所要的一切,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感觉不出来。
对,最近常常会问到自己一个问题。
辛伽要的是什么。
黎明的光透过那些厚重的云钩出些银白色线条,这个时候通常是尼尼微一天里最安静的,没有喧闹,没有游走的车马和船只,内河平静的水映着被建筑割得支离破碎的天,一样沉默而浓重的颜色。
这种时候吹在身上的风也是沉默的,冰冷的沉默,带着种空落落的徘徊。
“在看什么。”
对着远处晨雾里那些灰暗轮廓发呆的时候,倒也忽略了那些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或者留不留意也是一样的,他被火光拉长的毫不掩饰的身影从来漠视她特有的警觉。
“在看尼尼微。”她回答。
眼角旁他修长的身影闪过,无声倚靠在她身旁不远那圈露台边缘上。
“你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苏苏。”侧眸斜睨,那双暗红色的眸子背着光这会儿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黑得像口望不透底的深井。
“怎么。”
“之前你的样子像只绝望的鸵鸟,而那是我第一次从你眼睛里看到的,我觉得有点惊讶。”
“也许你看错了。”一缕晨光从云层里溢出几丝金子似的色泽,刺得眼睛不由自主眯了眯。
“我希望是这样。”
苏苏回头看了他一眼。
而他目光对着远处那些逐渐扩张开来的银白色碎片:“因为我发觉,一些曾经很想去看到的东西,真的见到了,原来是让人所不喜欢的,苏苏,就象你之前的样子。”
“我有过让你喜欢的样子吗,辛伽。”
“也是。”
嘴唇微颤了一下,随即抿了抿:“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辛伽沉默半晌,忽然伸手揽住她的头:“你希望我死么,苏苏。”
心一荡,不知道是因着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他话音完全不同于往常的温和。
苏苏微微一怔。
抬头试图望向他的眼睛,可是一边脸被迫贴着他的肩,动弹不得。想挣脱,可是他肩膀的温度很暖和:“辛伽……”
“我记得你曾表示过对这孩子的无所谓。”
苏苏沉默。
“原来还是在乎着的。”
苏苏的肩膀挣扎了一下,却随即感觉到了一阵接近的气息。
他垂下了头。
银白色的发丝顺势扫在她脸颊上,一种柔软的冰凉:“那么是否等于也同样在乎着我。”
“辛伽!”猛一后退,而发丝随即一紧,正要继续开口,被他一个逼近无声无息吻住了嘴。
很轻的一个吻,只是一触间,便迅速移开,然后听见他轻声道:“离开时你抱紧我的样子,我忘不了,苏苏,”
“我从未有过这样被你所需要的感觉,”
“我很高兴。”
有那么片刻,苏苏感觉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是些很奇怪的话语,尤其是从这个名叫辛伽的男人口中说出来。以他暗火流光的眸子,和他殷红如血的嘴唇表达出来的东西。
陌生的,很不适合他的东西……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开口问他的时候,嘴唇有一层迷惑的微麻,大脑也是。手不知不觉圈住了他的腰,很紧,只是苏苏自己并不知道。
“不知道,”有点干脆的回答,一丝笑随之从他嘴角慢慢扬起,那道有点儿让人魅惑的弧度:“也许因为要出次远门。”
“去哪里。”以为只是随口一问,却看不到自己蹙起的眉头和他眼中溢出的更深的笑意。
“回来以后便娶你。”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辛伽回答。
苏苏的目光一滞。
轻吸一口气,目光忽然有点找不到一个可以聚集的点:“这不可能。”
“可不可能,等我回来再说。”
“你……”
“去,好好休息。”手从她发丝上滑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苏苏的肩膀微微一颤。
一时一种奇特的错觉,仿佛他从来不是那个嘴角总是勾着丝微笑,轻而漠然地称她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的男子。
而是个情人。
普通,却又温柔得让人心尖疼痛的情人。
这感觉让人由衷地不安……
“你今天很奇怪,辛伽。”有些艰难地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却是种从未有过的无力:“因为那个孩子的关系么。”
他不语。
“我不需要怜悯。”别过头试图避开他手指间似有若无的讯息,可似乎并不成功:“尤其是你的。”
“怜悯?为什么是这个词。”
“不知道。”心跳错乱,脑中一片空白。
“去休息,我的苏苏。”没有理会她眼神中隐约而显的焦躁,手指一掠,在她脸颊划出一层轻柔的温暖。
于是意识到的时候,苏苏发现自己竟然将他紧拥在怀。
莫名其妙一种想将他这突然的、奇特的温和死死融进自己体内的冲动。
而随即猛地松手,苏苏转身逃似地奔出了露台。
无声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房间那闪半启着的门外,辛伽目光微侧,转向身后那道在风里微微晃动的帷幔:“还要看多久,我亲爱的王后。”
帷幔掀开,雅塔丽娅的身影从里头走出,无声无息。及至来到他身边,贴着他的肩膀倚靠向露台:“你一整夜都没有休息,王,我只是来提出一个善意的告戒。”
低头看了她一眼,辛伽微微一笑:“知道么,前夜我又见了那些盘旋在尼尼微上空的东西,”
雅塔丽娅微怔。抬头望向他,而他的目光看上去有点飘忽和迷离:“奥拉西斯,那个骄傲的孩子,他就那样站着,站在我的城楼。”
“那只是个梦,辛伽。”
“只是一个梦而已么?”目光从她面纱内那点隐约闪烁的暗光中扫过:“最近这几年,它无时无刻不困扰着我,”
“这个困扰很快就会消失。”
“即使是在我试图将这些东西遗忘的时候。”
“为什么要遗忘。”
“看,雅塔丽娅,”指尖在露台洁白的石面上轻轻点了点,忽然用了些力一气划过,拉出一道更为苍白的痕迹:“有时候人知道的一些东西就像一根锁链,”抬手看了看指甲破损的表面,对它轻吹了口气:“你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得到它在你足踝上最细微的颤动。那种冰冷的,如影随形的感觉。”
“人有时候不得不接受一些他们不愿意接受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在让人困惑的时候可以给人更多的力量。”
“力量?”
“是的力量,我的王。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雅塔丽娅无时不在感觉着这种力量在你身上的累积。”
“力量带来欲望。”
身形微微一滞,雅塔丽娅不动声色凝视着他的目光。
“欲望让我索要得更多,从最初那一点点小小的奢望,到今天,这一切我们所能控制的或者无法控制的。”
“这是必然的,王。”
“而那意味着你将失去得更多。”
沉默,视线从那双暗红色的眸子里移开。即使在这样的对白中,她依旧感觉不出那双眼里藏着些什么,看不透。
“恨我么,王后。”他道。声音很低,错觉一种淡淡的温和。
“雅塔丽娅从未恨过王。”
“即使我让你变成了这种样子?”
手指突兀一抖。片刻的沉默,轻吸一口气,雅塔丽娅手摸着面前的栏杆,缓缓游移:“不……”
“那就诚实地恨我。”
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
而他眼里浅浅一丝笑:“回去了。上朝前,我想先休息一会儿。”
雅塔丽娅一动不动望着他。
看着他转过身,看着他一头银白色长发随着身形在阳光里抖散出一背雪似的光华。
“王。”直到他快走进房间,她忽然开口。
“什么。”辛伽回头。
“昨晚,我看到你身旁陨落了一颗星星。”心跳得有点厉害,但她相信他看不出来。辛伽从来不会费心从她丝毫的举措中感觉些什么,不是么。除了那些他想要的。
“一颗不该存在的暗星。”他回答。
意料之中,却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和直接。
“我以为你对她真的感兴趣。”
“是么。”微笑,目光转向她身后被一层薄云遮挡住的太阳:“然后。”
“可你否决了你们的孩子。”
“这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我亲爱的。”
“任何人为你带来的子嗣都将导致我们以前为之所做的一切的崩溃,除了她的。”脱口而出,雅塔丽娅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急促。
辛伽不语。
若有所思看着她在露台逐渐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瘦小的身影,半晌,点点头:“对,你说过。”
“那么为什么……”
“雅塔丽娅,”出声,打断她未完的话音,辛伽一个转身朝她慢慢走近:“所以我对你说,诚实地恨我,我的王后。”
雅塔丽娅不由自主朝后退了退,脚后跟撞在露台冰冷的柱子上,这才想起她根本无处可退。
可是为什么要退。
因为他依旧静得深井似的眼神?
还是他不紧不慢,却似乎带着些往日所没有的感觉的靠近……
“辛伽……”
“我快没有时间了,是不是,雅塔丽娅。”
雅塔丽娅沉默。
不知不觉在围栏上握紧的手却突然感觉有点粘,甚至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因为胸腔上那股无形而莫名的压迫力。
“而你也同样。”他又道。
雅塔丽娅抬起头:“为什么要这么说。”
“以后别这么做了,雅塔丽娅。”
莫名的一句话。
雅塔丽娅笼罩在面纱背后的目光一阵奇特的闪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
“毕竟从某种角度去看,她就是你。”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目光里的东西,辛伽垂眸,望着脚下她那道被阳光拉长的影子。
修长,妩媚的一道影子。
“你对我所说的,无非认为我会留住这个孩子。”长久的静默,他继续开口:“可你分明知道,这孩子出世,苏苏必然会因为命运轨迹的变化而从这世界消失。而,”再次抬起头,微笑:“若她死了,也就意味着你不存在了,在未来的某一天。”
雅塔丽娅身子一瞬间一阵剧烈的颤抖。
即使隔着重重的面纱都可以清晰感觉到她逼视的目光,而辛伽依旧没有任何觉察般,淡淡地笑,淡淡地用他那双被阳光染得血色般妖娆的眸子注视着她。
“你知道些什么……”开口,有点沙哑的嗓音和她的肩膀一样的颤抖。
“不要试图欺瞒我的眼睛,雅。”
“雅,呵呵,很久没有听到您这样的称呼了,我的王。”
而他对她这陡然间明显变得近乎冰冷的口吻不以为意。
转身再次朝房间内走去,步子不紧不慢:“一些你能看见的东西,或许别人都看不见,而一些我能看见的东西,”停下脚步,回头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同样的,不代表你就能够看得见。”
“辛伽!!”
“但我这次原谅你,我的王后。
“我……”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被他眼底静静涌动着的东西无声制止。
他道:
“孰轻,孰重,那些最近偶然间,会小小困扰我一下的东西。”
“甜蜜让人迷惑。”
“欲望让人迟疑。”
“而所幸,这么多年,我所经受的,我所想的,我所要的,”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
“那些我所要坚持的东西。”
“你和我都在坚持着的东西。”
“我小小的甜蜜……”
“你小小的欲望……”
“我想我们都有个挣脱不掉的东西。”
“是的我知道,”
“我都知道。”
“而作为一个王者,”
“尼尼微的主人,你的主人,这一切的主人,”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是么,雅塔丽娅。”
“始终知道,即使是那段让我挣扎的日子。”
“现在用你的眼睛看着,我曾经的,记忆里的那双眼睛,好好看着,”
“我不会让这一切白费。”
“为什么要颤抖,我的孩子。”
“我承诺,”
“我不会让你所失去的成为白费。”
“而之前那一切,”
“那些小小的**,”
“小小的迷恋,”
“小小的疼痛,”
“就让它放在这儿,”
“好么,”
“就是这样,”
“好了,我要去休息了。我羡慕那个孩子,奥拉西斯,精力充沛的孩子,幸运的孩子。他不需要休息,我需要。”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呢,雅。”
“那只羽翼丰满的尼罗河上的雄鹰,”
“而我是什么……”
“呵……一只垂死却贪婪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