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苏苏听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周围很暗,浓浓的一团黑,听不见声音,感觉不到距离,就像一只看不到边缘的匣子。但可以感觉到周围植物划过脸庞的冰冷,植物带着种熟悉的粗糙和气味,芦苇的味道。
苏苏突然绊了个踉跄。
脚下是潮湿而柔软的,每一脚都像踩在一堆朝下拉扯的手指里,这让步子怎样都迈不快。她想把腿从里头拔出来,但使不上多大力气,只能一脚深一脚浅急急往前趟,带着种她自己都感到莫名的急燥和恐惧。
身后脚步声隐隐响起。眨眼前还很遥远,眨眼后近在咫尺。于是周围突然嘈杂了起来,她听见飞鸟拍打翅膀从芦苇荡惊起的声音,风穿梭在芦苇丛里的沙沙声响,还有她的喘息,带着同心脏几乎从喉咙口跳出来一样急促的频率。
她拨开挡在面前浓密的芦苇丛朝前挤,一弯月亮在头顶模糊地显了出来,周围亮了起来,她害怕这些光,还有身后那些打破一切沉寂的脚步。
一只手突然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在她低头挤进前面一团黑暗的时候。
惊。
然后听到一声模糊的叹息:“苏苏……”
苏苏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很暗,但空气不是无温的。
白天残留的热在风里绕着,夹杂着宫外还不曾睡去的人零落的嘈杂。头搁在两根栏杆之间,苏苏手抱着露台的围栏,像是抱着某种可以依赖的东西,边上蜷缩着小秃,眼睛闪闪烁烁,有点不安地打量着她。
心跳依旧很快,比梦里感觉到的还快,她急促喘息着。
忽然城里一层隐约的**。
风里传来异样的气息,某种兴奋,快乐,或者说……隐隐的恐惧……
小秃起身用力拍打了一下翅膀。苏苏看了它一眼,它的眼睛很亮,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灰的白的乱糟糟蓬成一团,豆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对着内河的方向。
内河上灯火通明,映得它如同蜿蜒的金带,越来越多的人民和士兵出现在街头河畔,拥挤攒动,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片刻,伴着这些由远至近的骚乱声,苏苏听到宫门外使女急而雀跃的声音:“快,快禀告王后,王回来了!”
“王回来了!”
辛伽回来了。
一艘塑着巨大公牛头的渡船在无数船只的簇拥下缓缓靠岸,内河沿岸站满了整装肃容的士兵,他们把那些好奇拥挤的民众阻挡在用自己身体构成的人墙之外,从渡口到皇宫,形成一道黑压压的长廊。
苏苏看到一道美丽的身影从船上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暗色长裙,包裹着婀娜的身段,抬头朝周围看了一圈,随即坐上早就停放在那里的一顶软轿。
并不是辛伽。
身后紧跟着数名男女,从船内鱼贯而出,在渡口众人的接应下各自上了轿,穿过士兵组成的长廊朝皇宫方向过来。
直到最后一个人离船,依旧不见辛伽。
虽然距离隔得那么远,虽然那些人影在火光下有点模糊,但苏苏可以肯定,辛伽不在这些人中间,也可能根本就不在这艘奢华高贵的渡船上。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姿态,熟知的人一眼就能通过这些姿态来判断他的存在与否,就像动物依靠气味来判断自己同伴的本能。
辛伽不在这艘船上,那么他会在哪儿。
目光随着船身游移,眼角边一道银光划过。
一片薄薄的东西,叮的一声在栏杆撞出一声脆响,惊得小秃扑腾着翅膀发出一声尖叫。
落地几个转,苏苏看到它上面一对漆黑空洞的眼,沉默地对着她的方向。
似笑非笑的神情。
苏苏的手指有点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抓着面前这跟栏杆的关系。她一动不动看着地上还在颤动的面具,面具琉璃般光滑的表面上倒影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修长,熟悉,朝着她的方向过来,无声无息。
“嘎!”全身乱毛蓬起,小秃突然又尖着嗓子朝那道身影叫了一声。叫声很大,嘶嘶的有点凄厉。苏苏以为它会朝那身影就此冲过去,它却在这声尖叫过后一低头掉转屁股就逃,惶惶然的样子,破毛球般一团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过神后的苏苏只看到一根羽毛在空中打着转,灰褐色的,不紧不慢停留在那个小秃不久之前还窝着的地方。
“你的小朋友很识趣,”头发一紧,苏苏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动作从地上踉跄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很优雅,就像他的声音,虽然这动作充斥着蛮力:“不像你,苏苏,你这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识趣。”
捏着她头发的手一收,苏苏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不可抗拒的力气,还有他身上的气息。他一转身把她按在身后的石柱上,暗红色眸子看着她,银白色发丝轻轻掠过她的脸庞。
温和柔软的感觉,比他压着她双手的指温柔太多。
“什么叫识趣,辛伽。”她看着他,问。手腕肿胀的部位被他捏得很疼,痒而刺痛的感觉,就像苏苏被迫注视着他眼睛时的牙根。她想咬些什么,比如糖,或者他的肩膀,他身上的味道像糖。
刚张开口,却被他的嘴巴用力堵上,嘴唇痛得像在烧,他在咬她。
苏苏一声低哼。
想咬人的时候却被人咬了,这滋味并不好受。苏苏听到自己牙齿在尖叫,还有她突然窜热的身体。她的手腕在头顶扭动,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却顺势揉进了她的手心:“几天不见,你还是这样不招人喜欢。”嘴唇还贴在她的嘴上,苏苏感觉着他唇瓣轻轻的蠕动,那种蠕动让人失控。牙齿疯狂地痒,带着点疼痛的感觉。
她像只野兽一样挣扎。
他用力压住她,再次低头像只野兽一样咬着她挣扎的嘴唇和牙。
“没人教你怎样讨人喜欢吗苏苏,”停下喘息的时候,她听见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声音有点沙,低低的,柔软的,就像他缠在她漆黑发丝里揉动的手指,蓦地一转,那力道却又粗暴得近乎霸道:“苏苏……你这让人讨厌的孩子……”她听见自己头发在发根处断裂的声音。
刺痛。
他低头嗅着她的发丝,她嘴唇碰到了他的喉咙。
喉咙上依旧残留着被她勒出的痕迹,青紫色的一道,清晰扭曲,像是某种烙印。苏苏挣扎着试图别过头,却只换来他手指更加大的力量。
她轻吸了口气,他喉结滚动。
坚硬的突起烙着了她的嘴唇,也同时烙软了她在吃痛刹那试图抗拒的灵魂。
一半灵魂在沉沦,还有一半在尖叫。
可苏苏只听得见自己急促得像是会随时迸裂开来的心跳。
“想我了是吗,”他说。手滑进了她的衣裳,冰冷的。她本能地一缩,却随即又不由自主朝他贴得更近。
“你的身体在告诉我你的嘴唇不肯告诉我的想法。”他继续道。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眼里暗光流动,美得让人牙齿发痒:“我们是一类人,苏苏。”
苏苏不语。
身体贴着他,安静,在他的目光里喘息。
**,并不单纯女人之于男人。
无法抗拒,并不单纯男人之于女人。
手腕上的压力消失了,他原本禁锢着她的手指顺着她的胳膊抚向她的肩膀。温和的触觉,随着他指尖的粗糙和温度在她皮肤上一点一点绽开。
思维紊乱。
她看到他暗红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些什么,当他手指揉在她身上的力量一点点加大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脑子里有个声音低低说着些什么。
‘苏苏,我可以嫁人了。’那个声音在说。
羞怯,但兴高采烈。
衣服碎裂,苏苏听见自己心脏一阵呻吟。
很轻,很模糊。模糊到轻易被她手上镣铐撞击出的脆响所打散。
恍惚。
清醒过来的时候,苏苏看到辛伽一动不动望着自己。
嘴角一抹淡淡的笑,他的脸色发青,脖子上缠着她手腕的链条。链条两端系着她手腕上的镣铐,她手腕交错着,锁链上的棱角清晰嵌进了他苍白的皮肤。
手蓦地一松。
他扬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一丝咸腥在嘴里迅速蔓延,她跌倒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笑,和他刚才一样的笑容,淡淡的。
然后看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铜门合上的时候声音很沉,像是什么粗重的东西在心脏上用力砸了一下。
苏苏的眼睛轻轻一眨。
脸很疼,心脏没有任何感觉,包括心跳。她看着自己的手,左手安静,右手颤抖,无法控制的颤抖。
******一股浓稠的腥热从眼前这道半开的铜门里扑了出来,荷卡内法抬眼看着,忘了呼吸。很张扬的味道,就像门上大块大块布满的锈斑和不知明**混合在一起的颜色,让人想吐。
背上突兀一阵剧痛。
踉跄着朝门里直跌了进去,门里很黑,扑倒在地的时候抓到一手心的粘腻。他不知道自己抓到了什么,门合上咔啷一声闷响夺走了他眼前最后一点光源,触目所及一片混沌的暗,还有吸气间浑浊在鼻子里那些温暾潮腐的气味。
急急起身,膝盖一滑再次跌倒。身体和地面接触时发出扑哧的声响,像是跌进一堆烂泥塘,但烂泥塘里散发不出这样腥臭的味道,一种只有在腐烂的坟冢里才能闻到的味道。他在衣服上用力擦着自己的手,那两只保养得相当好的手,手心手背爬满了地上那些湿滑的东西,虽然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像抓了一手冰冷的肉糜,他觉得恶心。
“嘿嘿……”身旁突然一阵低笑,惊得荷卡内法一个冷颤。
这才意识到这周围还有别的人存在,虽然跌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包括人的呼吸。
现在他可以听到很多呼吸声,远的近的,细微的粗重的,还感觉到一些目光,虽然这地方暗得连周围的轮廓都窥见不到一点。他感觉得到那些光芒,就像夜晚的沙漠里一些捕捉猎物的野兽,那种若隐若现的视线,虚幻,但真实的存在。
“谁。”他问。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地方畅通无阻地扩散开来,清晰得让他心惊。下意识后退着靠到门上,门上的锈斑扎进他手心,毛茸茸一阵刺痒。
一些模糊的说话声在周围响起,荷卡内法开始意识到这周围的人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他们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但没有一人回答他的话。有一些呼吸声离他逐渐近了,他闻到牙床腐烂后发出的酸臭味道,还有些诡异的笑声,冰冷的,没有任何意义,却让他不由自主感到害怕。是的,这鬼地方让人感到害怕,他甚至想象不出用什么词去形容那些冰凉腐臭的气息喷到他脸上时,他心里这种由害怕膨胀开来的恐惧。
比当初从暴动的孟菲斯城连夜逃出来时还要深刻的紧张和恐惧。
但是,如果知道他会在逃离孟菲斯不到三天的时间就被亚述人抓到,他还会不会逃出来?
他问自己。然后想,他会。
背叛法老王的结果是什么。
他绝不愿想象自己活生生被剔出脑浆挖出心脏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亲眼见过那种刑罚,那是他记忆里无法磨灭的噩梦,即使他只是那场刑罚离得远远的旁观者。
想着,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顺畅了一些,而黑暗里的腐臭似乎也不再那么让人恶心。他舔了舔舌头,贴着门板慢慢坐下,手心开始回暖。黑暗也并不都是糟糕的,它悄无声息激发着你心头恐惧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安全包裹着你的恐惧。
抬头朝四周的浓黑扫了一圈,头顶一闪,突然亮了,一线光从顶上的洞外渗了进来,他眯了眯眼睛。
“啊——!!”
一声尖叫,因着闯进眼帘一具没有头的尸体,就隔着一步之遥歪坐在荷卡内法身边,脖子上的血早就凝固了,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蠕动个不停的蛆。
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随即又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叫。
手指和手背上那些冰冷的肉糜一样的东西是半干的血浆,上面残留着几条被碾碎压扁了的蛆的尸体。透过指缝他看到周围坐着许许多多的人,不同的国籍,老的少的,面无表情靠着墙,抬头望着顶上那一线光亮。
意识到他的目光,其中一个粗壮的男人忽然低头看向他,在他嘴里的尖叫声还没彻底从这地方消失的时候。那男人手里抓着一个人的上半身,斜拖在地上,丰厚的嘴唇咧着,对他嘿嘿地笑。
胃里一阵**,一股酸涩的**终于忍不住从嘴里喷了出来,荷卡内法转身用力撞向身后紧闭的铜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告诉辛伽我有他感兴趣的东西!!快他妈放我出去!!!!!!!”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我亲爱的雅塔丽娅。”目光从身下那个深渊般的黑洞内收回,辛伽回头望向身边静立不语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穿着永远是无可挑剔的,正如她的身体,她曼妙的身体永远让人忍不住去联想在那些厚重的面纱下面,究竟掩藏着一张怎样倾国倾城的容颜。
倾国倾城。
屋顶的火光忽暗忽明,他的眼睛忽明忽暗。
忽然伸手触向她脸上的面纱。
“是的王,”她终于回答。侧头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优雅的姿势和声音,倒也不显得这举动有所冒犯,而视线依旧对着黑洞内那些蠕动的身影:“您的军队,依照您的吩咐,最强的。”
“最强。”眉梢轻挑:“说说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雅塔丽娅,什么是最强。”
雅塔丽娅慢慢抬起头:“强者间不断的厮杀,最后存活下来的最强者。”
“哦?”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没有情感,只有征服。”
“所以你给了我这样一支军队。”微笑。从侍卫手里接过呈上的弓箭,张满弦,对准底下一名站在最中央的彪形大汉一箭射出。
箭头从大汉胸膛直穿而过,他却没有任何感觉般继续挥着手里的刀朝周围的人猛砍。
炯炯有神的眼,面无表情的脸。
“没有疼痛。”他轻声道。
“是的。”
“你是怎么办到的,雅塔丽娅。”
雅塔丽娅沉默,静静看着他殷红的嘴唇,还有他脖子上那几道深浅不一的勒痕。
“一点小小的咒术?”丢开手里的弓,辛伽伸手捻住她脸上的面纱。面纱很滑,也很柔软,像是女人最细腻的肌肤。
“是的,一点小小的咒术。”她回答,在他手指漫不经心的勾勒下,肩膀微微有些发抖。
“你看上去有点累,我的王后。”
“是的。”
“那去休息吧。”
“王陪我吗。”抬头脱口而出,末了,沉下头后退一步。
辛伽微微一怔。片刻,低头微笑着揉了揉她僵硬的肩膀:“看上去我得先照顾好我们的客人。”
“那么雅塔丽娅先告辞了。”
“好好休息。”
点头。朝他深深看了一眼,雅塔丽娅转身朝门外走去。
辛伽目送她的身影直至消失。
长长的秀发披散在她身后,随着她走动的步伐轻轻摇曳,浪花一样。她的背影很像苏苏。那个不懂得怎样讨人喜欢的女人……
苏苏。
抬头扫视着周围那些安静望着自己的侍卫,伸手抚着自己的脖颈。刺痒,带着些微的疼痛,却是一种让人上瘾的触觉,就像每次用牙齿和嘴唇配合着念出这两个词时的感觉。嘴唇有些发烫,无法克制,他闭眼将食指用力磕向拇指的关节。
痛。
旧的伤痕被迫裂开,一些鲜红的**从里头缓缓爬了出来,脖子上的疼痛被取代了,他将手指放到唇边吸吮。那些甜腥的血液,像她滚烫倔强的嘴唇。
甜蜜激烫得让人想毁了她,就像每次靠近她时便会不由自主想做的。
她说因为你是辛伽。而亚述王辛伽从来不会让伤害他的人轻易存活。
她说得未必对,但又确实对。
她对他的伤害次数已经太多,多到让人感觉继续让她存活下去,那是一种罪。
聪明的孩子懂得怎样利用机会好好活着,显然她并不是个聪明的孩子。苏苏,这样一种世界,你不懂得活,那就只有死。
你这一个笨孩子。
“啊——!!”洞里野兽般一声怒嚎突兀冲出,回荡在宫殿烁大的空间,碰撞,竟撞击得人耳膜有些发疼。
睁开眼,感觉到周围众人一阵不安的骚乱,辛伽低下头将目光重新移向黑洞深处。
他看到一名高大苍白的男子从一堆尸体间爬了出来。血液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身体,他爬得很高,沿着洞底那座石塔的基石不断朝上攀登。突然一只手在下面伸出抓住了他的腿,他一刀刺入塔身的石缝固定住自己的身体,一手抓住那只手的腕,在四周群狼般的吼叫声中将那人一把拖起,想也不想就朝石塔上甩了过去。
那人的头颅在石塔上撞出一声闷响,随即整个身体朝外直飞了出去,只留一条手臂依旧紧抓在这个男子手中,在他抬头朝洞口发出一声咆哮后,一口咬进了自己的嘴里。
撕扯,吞噬。
辛伽目不转睛望着他。
片刻,在那些随之而来的嚎叫声中,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辛伽……”才走出大门,身体随即被一副柔软的身躯密密贴住。淡淡的石榴香,带着它花开时那种浓烈的热情。
“尤丽,我的公主。”他伸手搂住她。
“你看上去很高兴。”
“是的,我很高兴。”
“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好象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不如去我寝宫坐坐。”他贴近她的耳垂,简单吸引住她有些好奇的目光。
她感觉到他嘴唇的烫。
呼吸悄然急促了起来,这个男人的目光是不可抗拒的,就像他的美。
“好的……王……”她回答,就像当初他以亚述国使者的身份邀请她来亚述小住时,她给的回答一样的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