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自然没有真的晕倒。
但她真的在发烧,喉咙里在冒烟,脑袋里像灌了铅一般,又昏又沉又重,眼皮子坠下来,睁不开。
滚滚的疲惫袭来,令她回忆起上辈子猝死前的感受。
该休息还是休息吧。
眼皮子越来越沉,她陷入了浅浅的昏睡之中,任由梁小宝将她抱去西侧殿。丽春紧跟在身侧,拉着她的手,一路小跑,心焦不已。
待李北辰到了西偏殿,韩子谦跟在身侧。
江月白躺在偏室的榻上,头上搭着个湿毛巾,丽春正拿着湿毛巾给江月白擦脸。
姜闲垂着手候在离床有点距离的地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屋里还站着两个小宫女,两个小太监,全都战战兢兢的。
一连出了这么多大事,宫人们皆谨言慎行。
气氛沉沉。
见圣上进来,满屋子的人全都跪下。
“姜闲你看过了吗?嘉宁妃状况如何?”
姜闲一听有点晃神。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然又晋级了?晋升为妃?还有了封号?
姜闲讶异的样子像是在思考斟酌,随即向皇上汇报江月白的病情。
大概就是左胳膊上的金疡,没有及时缝合,又见了脏水已经化脓发炎,同时又受了风寒,邪气入体,所以发起了高热。加上悲伤过度,故而晕倒。
他已经开好药方,毛玉良已经安排人侍卫骑马带着另一名御医前去太医院抓药,回来后就可以就地煎制药汤。
但左胳膊上的伤口需要等煎好麻沸散后,由他哥哥姜余来处理缝合。
李北辰凝视着床上闭着眼面露痛苦之色的江月白,十分无语,心疼不已。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竟然一声不吭,就自己瞎忍着。他昨晚都不小心压到过几次她的左胳膊,也不见她痛得叫唤。
皎皎,你怎么这么傻呢?
觉得江月白傻的不止是李北辰,还有韩子谦。
冷冷地看着江月白,恨铁不成钢。
在韩子谦眼里,江月白岂止是傻,是愚蠢至极。整天救这个救那个,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处理么?你拼了命地升到妃位,这一病挂了,不是白瞎了你的那些付出,令别人幸灾乐祸看你笑话。
李北辰坐在江月白身边,握着她滚烫的手说道,“皎皎,你要安心养病,快点好起来。”
江月白此时烧得迷迷糊糊的,听到皇上的声音,条件反射之下,猛地双手撑着坐起身,“皇上~”
又哎呦一下,扶着自己的左手疼得叫出声来。
“不必多礼。快躺下。”李北辰心疼地望着看起来已经烧迷糊了的江月白,轻声说道,“朕去治手了,晚点再来看你。”
又扭头看向丽春,见是个陌生的面孔,微微皱眉,“你是嘉宁妃新的婢女?”
“回皇上,奴婢丽春,昨日刚进桃蕊宫伺候娘娘。”丽春怯怯地答道。
李北辰冷冰冰地说道:“伺候好你家娘娘,给朕盯禁了,若有半分闪失,唯你是问。如果有任何异心,诛你九族。”
这番话,听得在场的人全都战战兢兢,背上全是冷汗。
娘娘好,大家都好;娘娘不好,全员带家属陪葬。
韩子谦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嘲讽,从小到大,没见过皇帝这么为一个人如此失了分寸的。
李北辰就在侧殿的正室的内间做的手术。两位院判加韩子谦做姜余的助手。
姜余命所有人在外面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换上了干净的白色孝服。慈宁宫里没有男子的衣服,临时又有大量新做的孝服送过来,正好当手术服用。
又命每个人都剪秃了指甲,用皂角泡的热水洗了三遍手。
在炭盆上将所有要用的器具全都过了一遍火。
李北辰又服下了早就备好了的麻沸散。
韩子谦谏言:“皇上可服用清心丹,有减轻痛苦之功效。”
李北辰淡淡地说道,“不必。”
他有一种古怪的心理,听闻姜余说昨晚太后所承受之痛,相当于反复断手之痛,他想体验经历下母后承受的痛苦到底有多痛。
事实证明,这种痛实在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之痛,即使服用了麻沸散都顶不住。
李北辰最终还是咬住了一块棉布毛巾,以免在疼痛中咬断舌头。
姜余并不是故意要慢刀子割肉,而是李北辰的骨头在昨晚的打斗中,错位了又在夹板的固定下因为治伤膏的作用长歪了,没法一刀切。
只能以手摸骨按压确定错位情况,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分离,没法一刀切。
这种痛苦,堪堪就是太后昨晚承受的用钝刀子一刀刀割断血肉和骨头的痛苦。
李北辰痛晕过去又痛醒过来,一直痛苦地闷哼着,没有一刻的大喊大叫。
浑身的汗水湿了一片又一片,泪水也跟着涌出来。
他脑子里闪过小时候的一幕幕,心中一直在大声喊着,“母后”。
似乎这样能让他心理好受些。
韩子谦猜到了李北辰代母受过的孝子心理,但他认为此时需要皇上主持大局,身为皇上这样自我折磨实在没有必要,还耗费大量元气,不利于身心健康。
“皇上,快用清心丹。”
李北辰终于在挣扎中点点头。
得了皇上的允许,韩子谦拿起姜余一直放在手边的木盒,取出里面的白色丹药,扯下皇上嘴里的毛巾,将白色的丹药塞进皇上的嘴里,手速超快,一气呵成。
李北辰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又在悠悠中醒转过来。
此时手术已经结束,他一个人躺在榻上,静静地望着前方。
韩子谦抱着胳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皇上感觉如何了?手术很顺利。”韩子谦温声问道。
李北辰静静地望着韩子谦,眼里一片平静,沙哑着说道:“好多了。”
他将母后昨晚撕心裂肺的痛苦经历过一遍后,又体验了清心丹带来的镇痛宁神的神奇,仿佛沧海桑田,已经经历过一遍生死,心里格外的平静。
他沉默了半天后说道:“经历了这番,朕懂了母后。也许少傅说得对,她这样没有痛苦保有尊严地离开,是种解脱。假如是朕,朕也会命韩少傅这么做。”
李北辰大致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知道得并不确切。
他也不想问,因为他确认一点,母后最后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必然就跟自己方才那样,极度信任韩少傅,心甘情愿地听建议服下了药物。
没几个人敢像韩少傅这样做的,哪怕是结束一个人的痛苦。
韩子谦听明白了皇帝的意有所指,忙低下头跪下,“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李北辰淡淡道:“韩少傅何罪之有?”
帝王的疑心病又犯了。
他脑子自动地将所有的线索串起来,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猜测。
韩少傅这么多年没有娶亲生子,一副清冷的性情。作为男子一般最在乎的就是身上那东西。没了那个东西都不能叫男人。如今竟然毫不留情地挥剑自宫,会不会因为跟母后是同门,始终在默默地爱慕母后,一直在为母后守身。
至于母后为何知道韩少傅的爱慕,会不会是因为韩少傅曾经对太后表达过什么。或许正是因为韩少傅的一片痴心,所以母后才把自己临终托付给他?
李北辰心里觉得有些怪异,感觉似乎这样去想,是对母后的亵渎和大不敬,不由得对自己生出几分气恼。
他也知道,直接问肯定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韩少傅只会保持沉默或者扯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看向韩少傅的眼神复杂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