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直被忽视的梁小宝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明黄色圣旨,有板有眼地正色宣读道:“圣旨到,所有人跪下听旨。”
说完后,两队身着铠甲的带刀侍卫快速地跑步进来,分成两排站在梁小宝身后。
在场之人多数很振奋而又惊讶。
既然有圣旨来了,说明皇帝一切都好,局面已经被控制住。魏王一党应该基本诛杀。
而对于孙尚礼和毛玉良二人来讲,消息来得实在猝不及防,他们还来不及回家做好准备,恍惚间的微微踉跄了下,就势跪在地上听天由命。
陈昂此时还在马上。
他只是惊慌了一瞬间,随后神色淡然,从容不迫地下了马,细心地整理一番衣袍和束带,方才端端正正地跪下。
这一幕,他已经在脑子里预演过很多次。
口袋里和家里书桌抽屉里放有写给皇帝的悔过书,忏悔了他所有的罪行和主要涉及的官员,资产隐匿之地,以求皇帝的宽宥,保留家人性命,即使被贬为庶人。
他脑子里浮现出隋炀帝杨广曾对镜而问的“好头颅,谁当砍之”,嘴角勾起一抹讥嘲之意的淡笑。
江月白因为还扶着余大厨,为了跪下接旨,她在张大厨的协助下将余大厨平放在眼前的地上。
然后跪在余大厨的面前。
这样余大厨如果有什么遗言,她可以第一时间清楚听到。
若不是恰好来圣旨,她很想问问余大厨家里还有什么人,还有哪些未了的心愿,她都会尽力帮他实现。
江月白这副跪在余大厨面前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给余大厨遗体行大礼,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张大厨看到主子的这番用心,二百斤的大胖子,瞬间哭瘦成了一百八十斤。
梁小宝眼睛里有点潮湿,但在江月白的锻炼下,他也变得成熟了很多,此时很快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魏王李北望谋逆,多次刺杀皇帝,其罪当诛,碎尸万段。右丞相陈昂、兵部尚孙尚礼、金吾卫指挥使毛玉良率部下勤王护驾,平定谋逆有功。明日早朝论功行赏。魏王已诛,遣金吾卫指挥使毛玉良带兵前往慈宁宫护驾,其余人等一律立即撤离宫内。丞相大人请接旨。”
陈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释然。
他带着笑意接了旨,似乎很是欢喜感恩的模样。面部肌肉多年来已经僵化,形成了皮笑肉不笑的高级技能。
皇帝这是怀柔政策,稳住大局面。或许暂时留着自己一条老命,不过是还算有点用处。又或者新帝自诩仁德,没有撕破脸面。
杀了自己是迟早的事。
梁小宝顿了一顿后,又拿出一卷圣旨,带着沉痛的语气继续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宫江氏姐妹护主有功。淳常在江氏危急之时,舍命护驾,令人动容垂涕,特追封为淳妃,谥号纯宁,以妃位礼制葬于皇陵。”
皇帝毫不吝啬破格给予江锦绣身后的哀荣。以常在之位被追封为妃,还有皇帝亲自拟定的谥号,属于前无古人的首例。也许这是他能表达对江锦绣感情不多的方式之一。
江月白大脑一片空白,眼眶中满含泪水,心如刀绞。她死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失态。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一定不是真的!
妹妹,早上才刚刚背在身后笑着闹着的妹妹,她.她竟然.竟然死了吗?
自己不过才离开一小会。妹妹她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怎么死了呢?
怎么就死了呢?
说好了,要一辈子做好姐妹的。说好了,以后每天都背着她去慈宁宫请安。
说好了要一起在后宫里作伴,给皇上生孩子,一起把孩子养大。妹妹甚至把孩子们的名字都起好了。
皇上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梁小宝哽咽着吸了下鼻子,继续念道:“瑞嫔江氏危难之时率众诛灭魏王及其同党,舍命护驾,特擢升为婕妤,沿用封号瑞。其余众人由瑞婕妤自主论功行赏,提交内务府核定。钦此!”
他面含悲色,合上圣旨,缓缓地从宫门口向江月白走去。
毛玉良的金吾卫最先整装离开,此时他的眼中也已湿润,对江月白拱手说道:“婕妤娘娘,请节哀。本将告退。”
许是所有人为江氏姐妹的忠义所打动,为江月白此时内心的沉痛所感染。
他们不约而同地单膝跪地,整齐划一地说道,“婕妤娘娘,请节哀。”
连说三声“婕妤娘娘,请节哀。”
声音无比的沉痛庄重。
令孙尚礼想起当年与先帝征战时猎猎吹动的战旗,正要落下的瑟瑟夕阳,还有激战后尸体横陈、残员遍地的战场。
他想起了曾经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袍泽,他们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打扫战场,一起收敛骸骨
他曾多次在这样的午后,又或者黑夜里,焚烧战死袍泽的尸体。
喉头滚动,合眼片刻后,方才睁眼,缓缓地带着哀伤地说道:“婕妤娘娘,请节哀。”
梁小宝从宫门口走到婕妤娘娘跟前的这段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一步一步像绑了两块大石头般,每一步都抬得艰难,走得缓慢。
他甚至不忍心,将这份赏赐的圣旨交予到娘娘的手中。
这是死亡通知书。
虽然只来桃蕊宫不过短短十五日,却是他这辈子有史以来最快乐最充实最有盼头的十五日。
从第一晚两位小主住进来,江月白对他们进行训话,一幕幕快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自家主子的温婉大方持重,锦绣小主的娇俏感性可爱,交错出现。
锦绣小主跟自家主子截然不同。
她时而会嘟囔着嘴,时而会甜甜地微笑;
时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时而急得掉眼泪,时而悲伤得泪流满面;
时而温柔地给他们唱歌,时而故意惹姐姐生气
她一天到晚总犯困,早上不肯起床,晚上偷偷贪吃。特别爱吃甜食爱吃肉,却怎么都长不胖。
她总是那样鲜活,那样畅快,那样天真无邪,那样无拘无束。
她那般爱笑,又那般爱哭。
她总会说:“我姐姐天生就是厉害,人家出生就八斤重。”
然后理直气壮摆烂。
梁小宝从未见过这般纯粹善良又快乐的主子。
当梁小宝终于走到江月白面前时,双眼之中噙满了泪水。
这时他才看到了身中数箭的余大厨,每天嘿嘿乐着,早操最积极,最爱偷偷给锦绣小主半夜做甜品,炒菜都会哼着歌的胖大厨。
泪水就再也无法控制地掉落下来。
他捧圣旨的手都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娘娘请接旨。陛下吩咐奴才转告娘娘,请娘娘节哀珍重。娘娘,奴才求您务必珍重。”
江月白揩掉满眼的泪水,双手缓缓举起,从梁小宝手里接过圣旨,泪眼朦胧地望着梁小宝,没有哭号,没有悲泣,没有泪流满面。
在场的所有人却都感受到了她此刻内心深处巨大的悲痛。
最痛的痛,是翻滚在胸腔里,却根本哭不出声的那种。
梁小宝恭恭敬敬地小声说:“启禀娘娘,托您的福,皇上封了奴才司礼监掌印公公,近身伺候皇上。”
“好。是好事。”江月白垂着眸子看着剑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