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起立！”

身穿黑色朴素学生制服的学生们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向站在讲台上的老师鞠躬。

“老师好！”

异口同声地问好之后，学生们又直起身来，他们今天有一点紧张，毕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到学校里面上课了。

“同学们好，请你们坐下吧！”

站在讲台上的是一名年轻的教师，他带着圆框眼镜，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书生气息来。

看着台下学生们那一副扭捏不安的模样，新任中学教员竹田亮和蔼地笑了笑，并说道：“请大家放轻松吧，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会一同度过许多有意思的课堂的。”

尽管竹田亮这么和学生们说了，但是学生们的表情没有放松多少，他本人也能理解学生们现在的感受。在日本共产党的革命之后，日本全国城市的各所学校也陆续恢复了，起初确实有一段斗争右翼知识分子的风波，但这并不会影响到日共组织新式教育。

日本共产党和旧政府一样，把国民教育在国家复兴政策中摆到了非常高的位置，虽然不少教师由于三观问题被判定为不适合继续任教，但他们还是从思想比较进步的大学生中招募到了足够的中小学教师。出身于东京大学的竹田亮就这样来到了这所位于横须贺的中学任教，他目前所负责教授的科目是新政府制定的一门特殊课程，也就是关系到整个国家未来思想态势的日本近现代历史。

事实上，这门课也是按照我党的要求重新修订过好几次的，来自中国的专业人员在课程教材编制的过程中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每一句话的修辞，确认整本教材的思想基调完全无误。此时此刻，学生们各自的课桌上都摆着一本没有多余图案装饰封面的教材，每一本书都是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的香气。

第一次给学生上课的竹田亮自然谈不上什么有经验，在毛遂自荐当上教师之后，他在新政府组织的师范培训班里面学习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走马上任了。为了把自己的第一班学生教育好，竹田亮很是费了一番脑筋，他在过去的学习经历中和大多数同学格格不入，毕竟比起那些被军国主义洗脑的青年，他这种对军队没什么兴趣的人是绝对的异类。

竹田亮很幸运地没有在战争的末期被抓去当神风特攻队员，他的几个同学就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冲向美军战舰的过程中的。在战争结束之后，对未来没什么设想的竹田亮继续着他的学习，直到在两年之后遇到了自己在马克思主义学习上的恩师。对日本几次侵略战争颇有些反思的竹田亮很快沉浸到新的学习当中，恩师授予他的那些书本和知识解答了他一直以来的诸多疑惑，因此竹田亮决定要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一切传播给更多人，让日本能够得到真正的新生。

“在正式开始上课之前，我先和大家介绍一下我自己，也让你们能够了解一下我这位老师......”竹田亮按照昨天晚上想好的程序开始一步步地作自我介绍，底下的学生们没有人开小差，大家都在认真地听着。

“......然后是我教的这门课程，我们国家的近现代历史，大家认为我们的近代历史是从什么时候算起呢？”竹田亮做完自我介绍之后顺势开始介绍课程。

突然被提问的学生们倒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有几名学生立刻举起手来。

“请这边这位同学回答一下吧。”

被叫到的是一个正举着手的高高瘦瘦的男生，他站起身来后开口说道：“是1853年的时候，黑船事件。”

“很好，请你坐下吧，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村田同学吧？”

回答问题的男生在座位上点了点头，一时间班级里的学生们都朝他看了两眼。

提出问题之后，竹田亮用他清晰的嗓音向全班学生继续说道：“我们的近代史是从美国人佩里开着战舰敲开日本的国门开始的，然后就是轰轰烈烈的倒幕运动，这也是我们这个国家明面上的封建时代的结束......”

这个开头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事实上在场的大多数学生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经学过了这部分的内容，不过真正有所不同的部分还在后面。

“请大家翻开课本的第一章节。”竹田亮将自己的教案翻开，并嘱咐学生们一起翻书。

这部新制作的教材虽然是赶工完成的，不过该有的部分一点也不少，虽然比不上辽宁省的全彩色课本就是了。学生们翻开课本之后，有的人就开始自己阅读里面的内容。竹田亮也等待他们先把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看一看，这样一来，讲课的时候才不用一直停顿。

新教科书的第一章节介绍了日本的倒幕运动和倒幕战争，这部分历史对于在场的学生们而言并不陌生，不过在小时候接受了不少军国主义教育的他们在这时候发现，教科书中对于倒幕战争参战双方的描述和他们以往被告知的完全不同。在旧日本的教育当中，倒幕战争被描述为明治天皇夺回权力的“圣战”，军国主义者们倒幕派描述为救国救民的英雄。倒幕运动结束之后，明治天皇以其个人的强大手段，成功把这次资产阶级改革的成果抓到了自己的手里，并开始了后来的明治维新，日本全方位向工业化资本主义国家发展。

教材的描述在肯定了倒幕运动的相对先进意义的同时，又在后面接上了这样的描述：“然而，这场资产阶级革命并不完善，由资产阶级的商人、手工业者、新兴的资本家和主张实业的地主主导的这次革命，被封建的皇族、武士阶级所干涉，涉到最后并没有形成类似于欧美国家一样的民主制共和国，而是成为了不伦不类的君主独裁国家，大多数国民实际上仍然没有自己的民主权利。受限于时代因素，倒幕运动后的日本几乎是无可避免地走上了殖民帝国主义的道路，以最血腥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原始资本积累，在这个过程当中，历任天皇在对外侵略殖民上起到了重大的推动作用，这也是我们国家罪恶的开端。”

这样的叙述是学生们闻所未闻的，其中的许多名词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到。看着学生们迷茫而又好奇的眼神，竹田亮觉得自己的任务应该会很重了。

“相信大家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描述，心中一定有许多的问题，这和你们之前所学的一切并不相同，然而这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经历的一切。”竹田亮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当中出身于工人、小商户、小作坊的人，都有哪些呢？”

被问了这个问题之后，学生们面面相觑，然后纷纷举起手来，竹田亮早在之前就仔细看过学生们的档案，知道这个班级里面大多是这样的家庭出身。

“很好，放下手。很明显，大家都出身于相差不多的家庭环境，现在我再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当中有谁曾经在战争中失去家人吗？或者有谁曾经在战争期间挨饿受冻吗？”

这个问题就比较沉重了，原本一脸迷茫的学生们现在脸色都变得不好看起来，有几个女生甚至还泪眼朦胧的样子。

学生们陆续举起手来，到最后，绝大部分学生都举起了手。

“看来大家和我一样，都曾经在战争中失去过家人、受过苦难。”竹田亮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学生们看他这副样子都很奇怪，为什么在上课时要问这种问题呢？

“那么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家人为什么会死在战争当中呢？在上一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你们都还是很小的孩子，很可能并不知道战争的详细过程，只知道是我们的国家发动了战争。”

新问题果然让学生们哑口无言，在战争时期，他们被教导说这场“圣战”是决定日本人生死存亡的伟大战争，只要获得胜利，每个日本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所有的教师都对这场大战讳莫如深，仿佛战争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现在这个国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学生们都知道自己小时候被教导的那些理由并不是这位新老师期待的答案。

“看来没有人知道答案呢。”竹田亮环视一圈，学生们有的低头沉思，有的默默发呆，还有人在悄咪咪地交头接耳，但确实没有人举起手来回答。“大家不知道答案也是正常的，这就是我们学习这门课程的意义所在。”

“课本上所描述的一切内容，就是我们的国家发动罪恶的战争并最终失败的原因。导致我们失去家人，并在战争中蒙受苦难的始作俑者，便是将这个国家引导上不归路的明治天皇，以及那些追随他的人们。”

竹田亮的话让学生们都非常吃惊，他们没有想到这位新老师一上来就开始批判他们最尊敬的明治天皇。

“老师，可是明治天皇不是带领我们的国家变得强大起来吗？”一名男学生有些急躁地问道，他甚至忘记了举手，说完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便在座位上缩着头准备挨骂。

“嗯，你说的没有错，明治天皇确实让日本变得强大了，但是他采取的方式是错误的，这就是关键。我刚才已经提问了大家，大家都有在战争中挨过饿，既然日本强大了，为什么我们当时会那样子呢？”

这句反问让台下的学生们更加迷茫了，他们这时候也开始纷纷思考，为什么日本这个国家强大了，他们也会在战争中挨饿受冻，即使是在前线捷报连连的情况下。

“大家想一想，我们的家人都有在辛勤的劳作，但是为什么那时候我们只有参加军队，去参与战争才能活得体面，而天皇和他的官员们，能够在东京的皇居和大宅第中享受最高级的侍奉呢？你们现在都知道，天皇并不是什么神仙，他也和你们一样，是普通的人而已，为什么他能让我们的家人走上注定失败的战场去送命，而他自己甚至在战争结束后都能养尊处优呢？这真的是天经地义的吗？”

被接连提问所冲击的学生们再次面面相觑，他们的意识中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过去所相信的一切的漏洞。既然天皇说自己是人不是神，那么为什么他们这些国民要无条件地服从天皇呢？

怀疑的种子在今天被埋下之后，竹田亮只需要在之后的课程中慢慢地强化这种怀疑，并在最后把一切的矛头转向天皇和旧制度就行了。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因为他所教导的一切都是单纯的事实，只要学生们的思想得到解放，只要他们愿意去思考今天被问到的这些问题，任何人都能很快地得出真正的答案。

在这一连串的提问之后，竹田亮把课堂的话题带回到课本上的内容。除了详细介绍倒幕运动和倒幕战争中所发生的一切重大事件之外，竹田亮会引导学生们认为这场运动中真正的胜利者只有天皇和大资本家们，平民百姓所得到的，只是一场透支未来的“高利贷”。

“我们的前辈们，在历史的关键性时刻，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我们的国家也因此被引导上万劫不复的局面。而现在，我们有机会纠正这一切，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知道我们之前的道路为什么是错误的，我们现在的道路为什么是正确、光明的......”

第一节课结束之后，竹田亮将今天提出的数个问题作为课堂作业留给了学生们，并嘱咐他们务必自己思考，先不要去询问自己的长辈。

就这样，世界观受到严重冲击的学生们在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满怀疑惑地离开了教室。这样的一幕也发生在日本各地，而且不仅仅是在学校当中，工厂、广场和所有能聚集起人的场合上，日本共产党的党员们都在尽力地宣传着这一切。旧时代的土崩瓦解，到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