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0章 象棋(1 / 1)

终宋 怪诞的表哥 2417 字 9个月前

如果说天下之争像是对弈。

李瑕与忽必烈争夺着西域、吐蕃、宋国的支持,争夺着河套与西夏故地的归属,确实像极了围棋争夺地盘的过程。

他们都试图通过不停落子,吃掉对方的棋子,占据棋盘上的一角。

但如果把目光放到这一角,只看如今双方摆开兵马对阵的这一方天地,只从这一战而言,更像是象棋。

贺兰山与沙漠是棋盘的边界,两片大营之间,是一条小小的、连马匹的小腿都不能淹没的小河,叫乌兰好来河,过河卒可以轻易地趟过。

忽必烈擅于用「马」,李瑕则喜欢用「車」,忽必烈会用「咆」,李瑕则有「炮」。

忽必烈重用中原的士大夫,如同他喜爱大象,李瑕却是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国相。

今日的棋盘上,李瑕炮尽兵残,有一只車在棋盘边缘被包围,毫无逃路。他打算先把这車救出来。

哪怕把所有的兵都推过河,把相、士、马都摆出去,以王见王的办法将上一军……

「噗。」

这是一个卒吃掉了一个兵。下棋,当然会有兑子。

八刺的旗帜出现在了战场上,他领着一万骑兵从哈图山的西面包抄过去,杀向了西域先锋兵马的右翼,箭矢射落。

原野上,两万元军包围了一万唐军盟军。而在哈图山上,元军也对唐军残兵展开了攻势。塔察儿之所以一直不攻打李曾伯,就是留着吸引李瑕的主力前来,现在目的已达成了,就不必再留着了。

战事甫一开始,塔察儿、八剌认为,今日是兀鲁忽乃声东击西失败,而元军早有埋伏的一战,至少会有一场小胜。

「把那杆旗拿下来!」

元军士卒们指的是哈图山上李曾伯的大旗,它立在最高处,早就让人看得不顺眼了。

「唐军就那一点人了,杀光他们……」

这场攻山战持续到下午,吃过午食的元军轮替了久久不能攻下山头的同袍,开始更有力的冲锋。

此时那些壕沟已经被填满、土墙也被挖倒,唐军士卒的箭矢已经耗尽,连午饭也没有吃。终于,有元军冲过了那道防线。「旗在那!我的!」「嘭。」

一个冲锋的元军士卒才杀进唐军营地,蓦地有人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缠斗着,滚落进了满是尸体的壕沟。元军士卒感到身上那人正用尽混身力气抢自己的刀,连忙死死握住。

「你……你是畏兀儿人?!」

就在他的刀要丢掉的时候,他终于喊了出来。「你是畏兀儿人?别抢我……投降吧,我保护你……放开我……」

「把刀给我。」终于,那个唐军用回鹘语应道,「把刀给我。」

「投降吧,你们都死光了,我会保护你……你是哪里人?」

「啊!给我!」「噗。」

有经过的元军士卒拿着长矛捅下,从那唐兵士卒棉甲上的裂处捅进了他的身体。

「呃……」

被扑倒在沟里的元军士卒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那重伤濒死的唐兵却是握住了那透体而出的矛尖,向下一扎。「噗。」

血流进壕沟里的土地,被黄土一饮而尽。两双带血的眼对视着。

「呃……为……为什么?我们是同乡……」「你为了什么打仗?」血从那唐军士卒嘴里一直流淌,「我有牧场……有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有抚恤……你别想抢!你别想抢!」

说到最后,他回光反照般竟还能振作起来,猛地一拉,竟是将上面那个持矛的元军也拉进了壕沟,摔在一根竹刺上,当场毙

了命。

那唐军这才倒下,眼睛里光彩渐渐褪去。「你们为什么打仗……能抢的都抢光了……天下一统了,没人再来抢……别抢我的……」

「艾山!」

庞沛已提刀冲到了壕沟边,探头一看,只见那根长矛上串着的两个人都已经没了动静。

他只好又向后退去。

此时整个防线都已经被元军杀得七零八落,转头一看,甚至有元军已经杀向了李曾伯。

庞沛连忙去救。

他跑着跑着,视线里是李曾伯亲自挥动大刀杀敌的场景,脑子里又想到了那个维吾尔战士艾山学唱的诗。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犹堪一战取功勋……

终于,庞沛冲到了李曾伯身前十余步,然而有元军动作更快,已扑到李曾伯面前挥刀便斩,有将领去挡转眼便被砍倒在地扫,我眼使板优到任地。

「书生!」

庞沛大恸,嘶吼一声,整个人倏地扑了过去,猛砍那个元军。

「你娘!」

剁肉一般将对方的脸砍得面目全非,每一刀庞沛都觉得哪怕刚才死掉的是自己都好,自己是个驱口出身,这辈子混成这样已值了,书生是舍了前程富贵从好地方来救自己这些人的,又有一身本事,不该这么死了。

这不公平。

他越来越恨这个战场了。

但军中宣抚官说过,要结束战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天下一统。

脑中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连他这个驱口都渐渐有了极为坚固的志向。

这天下……他娘的必须一统!「噗。」

一颗脑袋就这样被庞沛砍了下来。

他才站起身,「咚」的一声,一柄打头锤就砸在了他的棉甲上,将他整个人砸飞出去,落在了帐篷前。

那帐篷的两边,还挂着两条破布。

前些天,他们这些人把破布放在血泊里染了一遍,烤干以后用木炭写了字,就挂在帐篷里,每一顶帐篷都有。

「天遂人愿春光好。」「风调雨顺五谷丰。」这是春贴。

虽然看起来干巴巴、脏兮兮的,不像是春贴,虽然与这个战场格格不入。

但这就是他们三百七十四人在年节里贴的春贴,是他们对好日子的盼头。

人活着,不就是要一个盼头吗?

庞沛抬起头看着那两条春贴,觉得它今天格外的红。

余光里,有火把被抛了过来,落进了他的帐篷里,燃烧起来……

「看!那是什么?」「庞沛!起来!」

混乱中,庞沛就地一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苗。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转过头向四周望去,眼睛越睁越大。

只见天地之间,凡是能着眼之处,全是黑色的洪流,仿佛要把所有能填上的雪地都填满。

他所在的山顶是这里视线最好之处,极目远眺能望到方圆四五里的天地。而之前两万人围攻一万人的战场就已占了大半片天地了。

现在来的有多少兵马,他已经判断不了了。因为哪怕在最高处看向最一望无迹的荒野,也根本望不全那一片阵型。

这就是人数的气势。也是他活下去的盼头……

人数多,极有气势。但不能给李瑕带来安全感。他打仗不爱用人数来唬吓对方,耗费的辎重多、非常难以指挥,这都不说,更害怕的是一旦出现溃败,人越多,越发不可收拾。

当然,攻打坚城、收复国土时,需要有大量的兵力,为的是铺开漫长的辎重线,修建大规模的攻防工事等等。

可这里是平原作战。

果敌将敢以五千精骑,绕出战场,冲击李瑕身后那废物一般的两万新降的兵马,那必然是一冲即溃,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

原先李瑕麾下是什么样的兵马?百胜之师。每个士卒都是打过好几场胜仗,走出去天然就有种自信的气质。现在这些新降的士卒,却还没走出失败的阴影,在荒野上流浪了那么久,心气还没恢复。

但这些是上帝视角才知道的事。

元军将领中能有几个人敢确信李瑕的兵马会一冲即溃?

又有几个人敢绕出战场,杀进五万大军之中?这是在拿命赌。

李瑕敢赌,因为他这一生想要实现的就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业。他一次一次就是将所有的一切押出去,且认定不会有人再有这样的魄力……百试不爽。

也许敌阵中忽必烈有这个魄力,甚至史天泽、张弘范也可能有。

那么,塔察儿敢不敢?八剌敢不敢?李瑕很期待他们来。

他很想看看,黄金家族到了第三代、第五代是不是还英雄辈出。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也愿意与他们酣战一场,哪怕战死,也能死得精彩而轰轰烈烈。

广阔的战场,李瑕就立马于他的龙蠹之下,等着塔察儿、八刺做选择。

「来吗?你们。」

「额秀特,我以为李瑕不敢把那些叛军带上战场。」塔察儿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了他的王相撒吉思,又道:「大汗如果现在增兵过来,只需要再添两万人,就能必胜。」

「来不及了啊。」

撒吉思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两万兵马已经调动不过来了啊,除非大王与李瑕对峙到明天。」

塔察儿思忖着,道:「不是不行,我与八剌两万人对李璐与兀鲁忽乃的五万人,我不信在天明之前我会败。这种大战看的是指挥,李瑕不可能顺利地指挥那两万叛军。」

「是啊。」撒吉思道。他不认为塔察儿会选择战。

果然,塔察儿思忖道:「但关键在于‘我与八剌,,说实话,我信不过八剌。」

他当然信不过八剌。

论辈分,八刺是他的孙辈;论年纪,八刺还没到三十岁;论资历,八剌都没打过几仗,完全是因为察合台曾孙的高贵身份,才得以统帅大军。

与一般的敌人对阵就算了,眼前的对手却是李瑕。

如果没有把握,李瑕敢这般全力出击吗?正思考着,八刺派来的骑兵已经到了。

「塔察儿大王!我大王报我传话给你,他说李瑕倾巢而出,后方营地必然空虚,我们可以与他一战,等大汗大军到了,必然可胜。」

塔察儿听了,向八刺所在的方向看去,远远的只能看到一杆大旗。

「年轻人啊,他如果真的想与李瑕一战,就应该亲自过来,与我合兵、共同指挥。」

号角声越来越响。

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兵马像是一片海,即将要吞没那两万元军。

终于,一声鸣金声起。「巴特尔!巴特尔!」

有人欢呼了起来,庆祝他作为唐军的第一次胜利。

虽然胜的轻而易举,不值一提,但他终于没那么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