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1 / 1)

“你和我说是什么意思?”

校医室里静得可怕,淡蓝色的帘子被窗外的热风吹得鼓起来,透出上面影影绰绰的阴影轮廓。

郁绥站着,偏头看着商诀,脸上的神色莫名。他并不认为他和商诀的关系好到了这个份上,能让对方对着他……

撒娇?

郁绥琢磨了一下这个形容词,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商诀靠着墙,颈骨微凸,脊背挺得很直,在单薄的衬衫上映出一道清晰的脊骨线条,冷白的皮肤在光下透玉一样的光泽。

大概是郁绥的话太伤人,商诀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变得更低,他的手指搅了下,指腹被捻得通红,随后慢吞吞地收回自己受伤的右脚,语气状似随意:“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了……”

他的手虚虚搭在膝盖上,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毕竟你哥哥和我爷爷说,你很喜欢我,也很想和我做朋友。你是我回国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我们又是同桌……”

郁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眉头锁起来。他哪来的哥哥,又是那个王八蛋说的他喜欢商诀?

等等,郁绥回想了一下那天他和宋臣年之间的聊天内容,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他好像,还真的这么说过……

“你就让你哥说,我很喜欢商老爷子的孙子,对他心生敬仰,所以一直想和他做朋友。从前没机会见他,现在他回国了,我特地毛遂自荐,还请他不要嫌弃。”

“我嘴笨,你哥在长辈面前不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吗,让他多帮我编两句就行了,商老爷子肯定相信,和他孙子交朋友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

那天随口的玩笑话浮现在脑海里,想到宋臣年将这话原封不动告诉了他哥,他哥又添油加醋告诉了商诀,商诀还把这话当真了摆到了自己面前,郁绥觉得自己能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他看着商诀,对方身上那股颓丧冷淡的气息丝毫不加遮掩,铺天盖地在这方狭窄的空间蔓延开来,连点空隙都不肯留下。

“算了,”商诀活动了下手腕,拖着他那条伤腿,作势要下床,“是我自作多情了……你根本就没想和我做朋友。”

他语气中的委屈一句比一句明晰,都不用明说,直接朝着郁绥砸过来。

难怪他刚才在篮球赛里愿意顶上来,郁绥的喉结滚了下,眼底的情绪翻滚,晦暗难明,想到商诀在比赛里被郝毅针对,又为自己受伤的事情,心中的愧疚蔓延开来,几乎填满了整个胸腔。

见商诀不管不顾地挪动着他的伤腿,郁绥干脆堵在他的床边,拦下了他的动作,自暴自弃地开口:“没,你没想多。”

商诀的动作停住,眼里的光芒细碎,有些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郁绥被这样的目光盯得一怔,语气僵硬,继续补充道:“我的确,想……呃,和你做朋友。”

“你没自作多情,还有,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一口气说完,郁绥的耳根子通红,脸颈侧都染上了一层薄粉。对方的伤毕竟是因为帮他,郁绥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如果你的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窗外的梧桐叶一层叠着一层,浓荫翠绿之间发出阵阵聒噪的蝉鸣,甚至盖过了校医室里风扇的声音。

潮闷的空气夹杂着热浪,两人各怀心思,暗流涌动的氛围之下,不知谁先抬起眼。

四目相对,视线相撞,商诀眸底的暗色翻滚,喉结滚了一下,划出一道锋锐的弧度:“那我们现在是朋友吗?”

郁绥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说商诀是个事儿逼真没说错。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就没见过谁对这种事情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迫于眼下的情形,他无奈地点了点头,还是顺着对方的意思,出声安抚:“是,我们是朋友。所以,商诀,你还要赖在这张床上多久?”

刚才是担心他硬要下床伤到自己,现在话都挑明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第二节课都快下了,郁绥人还没回去,等崔喜军来查纪律的时候发现他不在,中午答应的那份两千字检讨字数还得再涨。

他可不想平白无故受那个罪。

想到这里,他看向商诀那条受伤的腿,却发现他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了下来,遮挡住了那一截清瘦的脚腕。

见他催促,商诀也没再扭捏,利落翻身下了床。随后将自己身上的衬衫褶皱抚平,直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散乱,才朝着郁绥伸出手:“可以再扶我一下吗?”

口吻自然的不能再自然,语气格外熟稔。

郁绥对他这股自来熟的模样十分不能理解,往后退了一步,保持在一个合适的社交距离后,不客气地提醒他:“校医室到操场有一千五百米的距离,但离我们班一共就四百米不到,我觉得你自己完全可以靠自己走回去。”

刚才扶他,是因为不确定他的伤势,担心商诀一个人行动再受其他的什么伤,但现在,只是崴到脚的话,那就压根不需要他搀着商诀走了。

再说了,他的伤势看起来都没有宋臣年的严重,宋臣年怕丢人,刚刚都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蹦回去的,商诀一个人回去,郁绥表示十分放心。

思及此,他快乐地转身,拍了下沾灰的裤子,就要一个人飞奔回教室。

但还没等他成功迈出步子,商诀就在一瞬间突地钳住了他的手腕,动作看着漫不经心,力度却不小,郁绥一时间都没能甩开。

他转身看他,眉眼间有些不耐烦:“还要干什么?”

商诀垂下眼,冷冽的眉眼染上几分脆弱,又恢复了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你刚刚说好了要对我负责的,更何况我现在还是你的好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郁绥总觉得商诀有意无意的加重了“好朋友”的语气。

他这么想着,对面的商诀又低了声音,嗓音沙沙哑哑的,温热的气息震在郁绥的耳廓:“就牵一下手,好不好。”

靠……

郁绥偏过头,揉了下发麻耳朵,在心中腹诽,刚刚不是说扶一下吗,怎么又变成牵了?

这人惯会得寸进尺。

察觉到郁绥的不自在,商诀抬起眼,眼底浮出散漫的笑意,慢悠悠补充道:“你和我一起回去,被任课老师看到了还能免一顿说教,而且下节自习课,崔主任肯定会来逮你。”

一句话直接拿捏住了郁绥的命脉。

想到崔喜军,郁绥头疼地抚了下额,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揽了商诀的手臂。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贴的极近,皮肤相贴,四肢相撞,郁绥无端觉得脸热,只好岔开话题纠正他的用词:“这叫搀扶,不叫牵手,你中文怎么学的,用的词乱七八糟。”

郁绥的手要比自己的手小上一圈,细瘦的指节搭在他的手臂上,关节浮出很淡的粉,有种精致的脆弱感。

商诀偏过头,细碎的刘海挡住弯起的眉眼,露出得逞的笑。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郁绥,看到他垂眼认真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收回眼神,刻意将自身的重量放到“伤脚”之上,好减轻一点郁绥的负担,随即散漫开口:“哦——是吗,我中文不太好,还要请你多教教我。”

“我的好朋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被商诀用低长的调子说出来,莫名多了几分缱绻温柔。

郁绥的狐狸眼眨巴了两下,扒拉了下自己耳侧的碎发,试图遮挡住那侧蒸腾的热意。

一场篮球赛过后,实验班的两位插班生关系明显突飞猛进。具体表现为商诀扣着郁绥的手回了教室,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这位不好惹的校霸的身上,还在他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自习课的铃声响了两遍,都没能遮挡住全班三十多双眼睛八卦的心。

大家彼此使着眼色,都在猜测两人变化莫测的关系,甚至在自习课上难得出现了窃窃私语声。

只有两位当事人依旧面不改色,商诀牢牢抓着郁绥的手腕,指尖在不经意间摩挲过郁绥的掌心,留下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郁绥差点直接把他甩开,谁知崔喜军的身影猛地出现在后门,锃亮的脑门凑过来,冷不丁开口,打断了他的动作。

“郁绥,你干什么呢,怎么这么晚才到学校,你中午是怎么跟我说的,不迟到,不早退……”

他一句接着一句,炮语连珠,直教人招架不住。

商诀适时打断他,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柔和的情绪。他语气和缓,态度诚恳:“崔主任,是因为我的脚崴伤了,郁绥才迟到的,刚刚还是郁绥带我去校医室检查的,一路上都在悉心照顾我。”

崔喜军狐疑地看着两个人,又和教室里的人确认了一番,这才收敛了指责,颇为欣慰地拍了拍郁绥的肩:“郁绥啊,这才对嘛。这才有实验班学生的风貌,但下不为例,以后再迟到,就扣班级量化考核分了。知道吗?”

郁绥的狐狸眼耷拉下来,神情恹恹的,近乎麻木地点头称是。

没想到刚才那番表演真的免了一顿说教,他从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荒谬感来。

商诀这个人鬼点子怎么这么多?

崔喜军临走前也颇为赞赏地看了眼商诀。

上午新同学还在说服他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同桌,希望他把人带回学校上课,下午郁绥刚来就做了关爱同学的好人好事。

看来他的眼光还是蛮不错的,这对同桌,很有互帮互助的良好氛围嘛。

想到这儿,崔喜军又忍不住夸了一遍自己,这两人凑一块儿,可真是天作之合。一定要继续保持。

……

整个班里唯一破防的就是宋臣年,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同桌史晓明的胳膊,指着郁绥和商诀问他:“大明,你不是说他们俩关系不好吗。为什么他们俩是手牵手回来的?!”

他妈的,他都没和郁绥牵过手!

他们俩错开的这三天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史晓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开学一共三天,商诀和班里人说的话不超过五句,他也看不懂两个人这种扑朔迷离的关系。

尤其是……

史晓明偷偷打量了眼商诀隐在裤腿下的脚腕,觉得很是奇怪。

要是他没看错的话,商诀那会儿分明没被郝毅撞到啊,而且郝毅下场的时候,脚腕肿起老高一截,还喊着是商诀搞的鬼。

应该是郝毅撒谎了吧。

史晓明收回了眼神,小声告诫自己。

商诀这种清冷自持的人,怎么可能假装自己受伤呢。

郁绥睡了一上午,下午刚到校又参加了半场篮球赛,以至于上课的时候没有丁点睡意,硬生生精神了三节课,百无聊赖地在课本上画着小人。

商诀看着趴在自己身边的同桌,粉色的脑袋毛茸茸的一团,头顶还有措呆毛,看起来很好摸。

唔,按理说,染发过后发质会变得很差,但郁绥的头发依旧柔软顺滑,手感极好。

商诀回味了一下刚刚的手感,又抿唇笑了下,盘算着下次摸他头发的机会。

课桌前,郁绥的比在书上使劲戳,小人铺满了课本,凶神恶煞地朝着一个方向叫嚣,尽头直指右边的商诀。

和商诀做同桌好无聊,郁绥扔掉笔,盘算着一会儿该去哪个窗口打饭。

放学铃声刚想,他就窜了出去,速度快到商诀都没能出声喊他。

郁绥吃饭速度快,回教室前先去了趟洗手间。

乌金西坠,这个时间点,灿金的阳光铺满了整个天际,橙粉的云霭一层层叠荡开,霎是好看。

洗手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依稀的水声。郁绥倚在门框边上,给宋臣年发了消息,问他想吃什么,他去校外帮忙带一份回来。

隔间里传来两道调侃声,是两个男生,乍一听很是耳熟。

“妈的,真看不惯郝毅那副嘴脸。要和实验班打比赛的人是他,输了的也是他。他自己丢脸也就算了,还非要拉着咋们班的人和他一起丢脸。”

“就是啊,刚我朋友还来笑话我,一个班的人硬是没打过郁绥。”

“不仅没打过,咋们那郝大班长还被郁绥打伤了呢,这不,刚和老班请了假,去医院拍了个片,拿着那个鬼片子在班里和女生卖惨,整出一份为班级荣誉奉献的样子,看着都晦气。”

“不止呢,他刚刚还买了张电影票,说打算晚二才回来……”

郁绥闻言,停下了回消息的动作,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扣了两下,发出两声清脆的响。

他给对面叫唤着要吃鱼香肉丝盖饭的宋哭包发了个消息。

【midnight】:别吃了,随便吃两口面包垫吧一下。

【粘人包】:???郁绥你没有心!面包又干又硬,我怎么吃!

【midnight】:哦,沾着水吃。晚自习下了我请你吃饭。

【粘人包】:啊,为什么是晚自习之后啊?

【midnight】:因为现在爸爸要去给你找场子。不聊了。

宋臣年看着手机里的消息,莫名其妙地念叨了两遍:“找什么场子啊,难道要去137找郝毅吗?”

教室里坐着的人渐渐多起来,人声喧闹,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但还是被路过的商诀给听到了。

头顶的白炽灯光线刺眼,商诀落座,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自己的隔壁。

郁绥的座位还是空的,但书包还在。

商诀收回眼,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下自己的指腹,盘算着时间。

五分钟过后,晚自习铃响,郁绥的座位依旧空空荡荡,整个教室只有笔尖在试卷上移动的沙沙声。

十分钟后,最后一排发出一声轻微的响,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等到有人回头时,才发现那两个座位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