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1 / 1)

蝉鸣嘶哑,热浪席卷。

光束从明净的玻璃之中穿透出来,微小的尘埃在其中悬浮,沉淀出一束流淌的金河。

无声的波澜起伏。

郁绥斜倚在门框上,灰粉色的头发衬得他五官漂亮的有些凌厉,狐狸眼微微上挑,勾出几分讥诮的笑意。

“好精彩的一场变脸啊。”他似笑非笑地晲着商诀,语调拖得极长,显得人有些欠揍:“商诀?”

他喊他的名字。

“你是变脸大师吧,你说,朱振知道你这么恶心他吗?”

空气中弥漫着销烟的味道,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商诀神色漠然,并没有分给郁绥多余的眼神。

这无疑是最低级别的幼稚挑衅。

他淡然自若地整理着自己的衬衫和课本,眸光很淡,周身像是罩了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子。

郁绥还在试图挑衅:“你说我要是告诉朱振……”

商诀丝毫没在意郁绥的话,他慢吞吞地侧过身,刚想说“随你”,眸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郁绥的领口。

男生微微侧着身,宽大的领口歪歪斜斜挂在锁骨处,露出一片白而晃眼的皮肤。

从商诀的角度,恰好能看到郁绥锁骨弯折出了一个浅浅的窝,窝里盛着一颗艳色的红痣。

商诀没头没脑地想到一句诗——

一点丹红雪里开。

他指尖蜷了下,眸光停在郁绥漂亮的有些凌厉的脸上。

他眼尾那枚鲜红的泪痣与之遥遥相应,精致出一份靡丽的稠艳。

商诀的喉结不由自主滚了下,锋锐的线条在颈间微微起伏,食指在课本下无意识摩挲了下。随即垂下眼,收敛了方才凌厉的攻击性,只留下些冰雪消融的寒意。

激烈对峙的气氛消散,商诀迟迟不还嘴,这场挑衅仿佛成了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

郁绥非常不爽。

想到昨晚商诀在警局里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郁绥双手抱臂,唇角扯了扯,打定心思要扳回一局。

但没等他继续嘲讽,商诀突然出了声:“郁绥,上课了。”

他嗓音并没有刻意压低,但不知道为什么,郁绥竟然从其中品出几分示弱的滋味来。

场面一时僵持。

商诀肩背宽阔,身量极高,哪怕怀中抱着高高的一摞书,显得从容不迫。

校服衬衫被他规规矩矩地系到了最上面一颗,衣摆处也不见丝毫褶皱。

郁绥看着他,又想到朱振的话,不得不在心底承认,商诀的确是传统意义上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好学生。

冷淡、精致、死板,没有丝毫人气儿,瞧着也寡然无味。

和一个虚伪的假人较真个什么劲儿,郁绥轻讪一声,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格外无聊。

他散漫收回眼,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反正这一次,是他发现了商诀的秘密。

一人一次,也算扯平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教室。

相隔的距离极远。

明明是两条难以相见的平行线,却在不知名的时间里,碰撞出相交的合点。

笔尖在纸张上发出沙沙的响动,散发着油墨气息的试卷被来回翻动,伴随着头顶风扇发出的老旧声响,郁绥趴在桌子上,再度沉沉睡去。

好在这节课是自习课,大家各干各的事,没有人追究他们迟到的过错,也没有人在意睡得天昏地暗的郁绥。

课桌上叠起一摞新教材,商诀习惯性地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他小学二年级才被父母强硬地送到国外,彼时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尚不知事,对周遭的新环境更是不适应,就已经被学校里的白人小孩推搡着排挤。

华人小孩被霸凌在这里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老师们习惯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年幼的商诀所遭遇的不公视而不见,甚至采取了放任的态度。

丢失课本,弄脏校服,甚至是被反锁在卫生间里泼脏臭的污水,对那个时候的商诀都已见怪不怪。

大概是因为过往的经历,商诀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占有欲格外强,也被迫养成了近乎强迫的洁癖。

他的课本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刻上名字的烙印,衬衫会永远保持干净整洁,就连他自己,从头到尾都不会被挑出一点错误。

男生的写字速度很快,课本扉页上的字体遒劲有力,透着股和他本人如出一辙的清隽冷峻。

最后一本被利落写完,商诀活动了下手腕,将书本整齐排列后放进了桌洞,这才闲闲倚在椅子的靠背上。

他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笔,一个大动作,没盖稳的笔帽在空中划出一圈漂亮的弧线。

“咔哒”一声脆响,笔帽摔倒郁绥桌子上,男生被吵到,下意识皱了皱鼻尖。

商诀的视线扫到他的脸上,倏地想到些什么,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直起身,翻出桌洞里最上边的一本书。

扉页之上印了几个清晰的大字——

商诀。

eve。

而最上首的科目,是“数学”两个大字。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刚刚好像签了两本数学书……

上节课是数学课,因为崔喜军临走前的一番话,郁绥便随手把自己的数学书丢了过来。

但商诀并没有使用别人东西的习惯,郁绥睡得又死,双臂直接霸占了整个桌面,以至于商诀没法将书还到他的手里。

所以说,现在。

面前摆着的两本写了他名字的数学书,其中有一本是郁绥的。

书本是崭新的白,书页显出锋利的褶。

这两本书堪称一模一样。

商诀侧过头,眸光黑沉,落到郁绥身上,思考着一会儿如何和他解释。新同桌的脸恰好偏到他的方向,头发被压成乱糟糟的模样,卷翘的睫毛阖着,没了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秾艳的五官生出几分少年的稚气,安静又乖巧。

郁绥睡得很沉,压根不知道商诀盯着他看了半晌。

对方的眸光一寸寸踱过他的脸,最终驻足在他搭在后脑勺的手上。

郁绥的手乍一看像是女孩子的手,白皙修长,指骨清瘦,看不到凸起的骨节,线条极其流畅。

露出来的一截腕骨凸出,上面戴着一条看起来的很廉价的红绳,上边缀着个金色的珠子。

大概是寺庙里最普通的三块一根的手链。

商诀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余光不经意发现那颗金色珠子上刻了什么东西。

商诀的视线在郁绥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身边所有的人都垂着头,认真地写着作业,试卷翻动的声音飞速,没人注意到后排这一方狭小的天地。

商诀屏息,附身凑近郁绥。

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他甚至能看到少年脸上的细小绒毛。

商诀的视线又停住了,他发现郁绥眼尾的红痣其实是红褐色的,但因为皮肤白得耀眼,衬得那颗痣越发秾艳。

被盯着的郁绥毫无所觉,却因为被光晃到了眼睛,埋在臂弯里的脑袋拱了下,努力寻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商诀的思绪兀地被打断,眼神这才不紧不慢地落到他腕骨上那颗小小的金珠上。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上边刻了“绥、平安”这三个字。

商诀不由得难联想到,金珠背后的第四个字,应该也是“绥”吧。

“绥绥平安。”

“岁岁平安。”

没想到,郁绥这人还挺迷信,和他爷爷一样。

商诀徐徐收回了眼。

一整天相安无事的校园生活枯燥且乏味,郁绥睡了个精神,以为今天就要在这种散漫中度过,却没想到,在最后一节课时,陡生变故。

上课前五分钟,教室里的人便不安地频频侧头看向窗外,他们动作幅度很小,眼神也控制得极为巧妙,一看就是多年浸淫出的老油条。

大家小心翼翼侦查着,生怕不知道从哪儿就冒出来朱振那双猥琐的绿豆眼,然后被拎起来惩罚,染上抄书二十遍的麻烦。

教室里的人出奇得多,几乎所有人都没离开教室,大家桌面上都摊着一本英语书,单词那几页已经被翻到边角蔫吧了下来。

更有甚者,已经将整本书的单词纸撕了下来,折成几个方块儿,装到了裤兜里。

狭小的教室弥漫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气氛,人人都在紧张,倒显得最后一排的郁绥和商诀有些奇葩。

这两个人,一个旁若无人的伸着懒腰,一个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力。

没一个询问班里的人为什么这么紧张。

还是郁绥微信里的宋臣年担心他不懂“规矩”,火急火燎地来提醒他。

手机震了两下,郁绥垂眼,点了进去。

【粘人包】:郁绥,你下节课是朱阎王的课吗?

郁绥挑了下眉,巡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发现学的都是英语,慢慢悠悠打起字来。

【midnight】:应该是,怎么,你要回来上课?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111班今天唯一请假的某人了。

身为组织中最优秀的间谍,宋臣年同志为了替郁绥同志打探消息,收集情报,做出了重大牺牲。

他在接风宴上一路胡吃海塞,吃了八个蟹腿,七个小鲍鱼,六串羊肉串,还偷喝了四五杯香槟,三杯红酒,两碟蛋糕,一块猪扒,却连商老爷子他孙子的毛都没见上。

不仅如此,他还在昨天晚上突发肠胃炎,上吐下泻,送到医院折腾了七八个小时。

用宋臣年的话来说,他此番为组织上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组织理应犒赏他一番。

翻译一下,就是宋臣年想让郁绥请他吃饭,外加送他那双他一直想要的球鞋。

郁绥有时候都无语这人的馋嘴,所以理所应当的认为,宋臣年发微信的意思是要踩着放学时间赶回来蹭饭。

他没好气的在屏幕上敲打:

【midnight】:别回来了。

【midnight】:你那肠胃治好了吗,就这么心急火燎地跑回来蹭饭,不怕再进医院啊。

躺在家里享受生活的宋臣年看到好兄弟如此惦记自己的伙食,倍感欣慰,急忙解释。

【粘人包】:不是啊,我是让你注意点朱振,他开学第一天最喜欢搞杀鸡儆猴那一套把戏,我怕他拿你当筏子,给其他人下马威看。

郁绥轻讪一声,刚要打字回他,前门的玻璃爬上来一双猥琐的眼睛。

有如实质的死亡凝视环顾整个教室,仿若一阵阴风拂过,寒气弥漫,所有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来刚刚教室里笑的那几个,给我站起来!”

“看看你们班这个状态,作为尖子班,和隔壁班差成什么样了?!你们有一点尖子生的样子吗?!”

“孟杰,说的不是你吗,还坐那儿干什么,给我滚出去。”

上课铃尚且没响,朱振已经带着他的啤酒肚先一步闯进了教室。

隔着镜片,那双猥琐的绿豆眼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朱振皱着眉,额头挤出一个“川”字来。

所有人都像被掐着脖子的鸡,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对方眸光在班级里来回打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在看到郁绥时,满意地扯了扯嘴角。

“郁绥是吧,高价挖过来的尖子生。今天在后边睡了一整天。郁同学,你告诉我,你来学校是来睡觉的还是来学习的?”

朱振随手从史晓明的桌子上拾起来一本书,卷成筒,直直指着郁绥的脸。

“用不用我给你搬个床过来,让你睡舒服点,还是你直接给我滚回家去睡觉。”

“郁绥,同样是转学生,你看看人家商诀。”

他阴阳怪气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没有丝毫停顿,机关枪一样直直砸向郁绥。

班里的人齐齐愣住,没想到朱振会这么不留情面。

郁绥站了起来,想到方才宋臣年的话,眉眼间的烦躁锁的更深,他直直对上朱振的眼睛,对方眼中的恶意丝毫不加掩饰。

得,看来宋臣年说的没错,朱振想要杀鸡儆猴,他还真是那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