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的东城总是潮湿而闷热,黄昏扩散在黏连的水汽之中,模糊成斑驳的光点。
暮色四合,远处的云霭好像悬浮在浊流里的泥沙,一层一层上涌,吞没天光。天地间的轮廓逐渐模糊,鸟雀沿着低空飞行,伴随着第一声沉闷的惊雷,磅礴的雨水从厚重的云层中坠下,淅淅沥沥充斥着天地,砸出一片潮色。
地面水花飞溅,路灯渐次亮起,在雨幕中散出暖黄的光。
石板路的缝隙中蔓延开大片的青绿色,青苔一路生长,直通逼仄的巷口。
隔着雨声,依旧能听到里面震耳欲聋的声响:
“郁绥!你真的不去商老爷子给他孙子举办的接风宴吗?!所有人都去,就你不去?!”
宋臣年的咆哮声仿佛能震碎人的耳膜,郁绥嫌弃地将手机拿远了一点,看了眼正在埋头苦吃的流浪猫,五指虚虚搭在它的后脑上,慢悠悠回答:
“不去,没意思。你要想去就自己去呗,干嘛非要拉上我。”
电话另一端,宋臣年十分不能理解,痛心疾首地提醒他:“郁绥,我们已经两个月天没有见过面了,整整两个月啊,我和你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这辈子都没和你分开这么久过……”
不等他开始卖惨,就又被郁绥出声打断:“宋臣年,一中的假期一共就43天,哪儿来的两个月?”
宋臣年卡了下,极为戏精的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模仿着舔狗的语气道:“43天吗?可我只记得1032个小时,661920个分钟,三百七十一万五千二百秒……”
郁绥险些被他这副腔调恶心坏。
猫食盆里的猫粮快吃完了,几只流浪猫巴巴地来蹭他,郁绥伸出手,在它们身上撸了两下,随后将伞倾倒,撑起一片干燥的空地。
雨水淅沥淌下,浸湿了他的衣领,郁绥将剩下的猫粮尽数倒了进去,才不紧不慢地出声:“宋臣年,别贫了,明天就开学你就能看见我,没必要非在今天见面。”
“唉,你不知道…………”
宋臣年欲言又止,小声嘟囔了句:“你爸好像要带魏延过来,你不在,我刚听我哥说,他想把魏延介绍给商爷爷的孙子认识,说是要给他扩展人脉……”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近乎没声了。
郁绥家里的破事儿太多,外公早亡,母亲又在两年前因癌症去世。唯一的父亲作为上门女婿,附小做低了多年,在郁绥他妈死后不过一个月,领回来一个比郁绥还大三个月的私生子。
直接让郁家成为了东城的笑柄。
生怕这位大少爷再度受到心灵创伤,他忙补救道:“郁绥,你现在过来还来得及,宴会还没开始呢,与其被魏延抢先,还不如你来,这人脉不要白不要……”
头顶的路灯断电似的闪了两下,雾气在流动的光束之中悬浮,漾出一条金色的光河。
郁绥沉默了一瞬,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眼尾漫出厌恶:“没兴趣,我不稀罕……”
他话没说完,街角突兀地出现窸窸窣窣的动静,朝着这方狭窄的天地逼近。
一大片黑沉的影子气势汹汹落在头顶,不知是谁走得太快,一脚踹翻了角落里的猫粮盆,正在吃食的流浪猫被吓到,尖锐的猫叫声在耳边充斥。
看着眼前四散逃窜开的流浪猫,郁绥脸上的笑容沉下来,仰头看向来人。
巷子逼仄狭窄,七八个人堵在唯一的出口,穿着朋克风的黑色t恤,纹着花臂,在昏黄的路灯下面露凶色。
两侧的水泥墙早已褪色,露出大块大块斑驳的墙皮,墙角七倒八歪的垃圾桶散发出恶臭,被为首的男生一脚踹开。
他昂着首,朝着蹲着的男生挑衅:“你就是郁绥?”
郁绥没回应,慢条斯理地将伞撑在猫食盆上,仔细调整好幅度之后才直起身,漫不经心掀起眼睫,直视对面的人。
他剃了个青皮,只在脑后留下个不伦不类的小辫,眉尾处断了一截,肌肉虬结。
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混混。
被点到名的郁绥站在光影交界处,微微侧身,颈骨微凸,脊背线条清瘦凛冽,徐徐勾勒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冷硬落拓。
小巷里只有依稀几盏灯火,晕黄的光晕被切割成几何形状,轻轻落到男生的脸上。
他眉眼间的少年气格外重,一双狐狸眼眼尾上挑,上眼睑懒懒散散地掀起时,长直的睫毛被光耀成灿金色,衬得右眼尾下的那颗泪痣越发鲜红,精致出一分冷冽的稠丽。
但真正让青皮男确定他是郁绥,进而挑衅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染的一头粉发。
一中郁绥,上课睡觉,下课斗殴,是东城一中建校以来,百年难得一遇的刺头。
据说为了和一中的教导主任作对,郁绥染了头粉毛,在某次逃课路上,硬生生把一中的人跑得瘫倒在地,送进了医院,自此一战成名,名号响彻东城十四所高中。
被魏延吩咐来教训人的时候,青皮男还以为郁绥是个喜欢玩儿非主流的丑逼,但事实和他的想象大相庭径。
灰粉色的头发衬得男生皮肤更白,像盏白瓷,在光下剔透出一层冷白的釉光。
要是个有个星探路过,凭着他这张脸,郁绥大抵能原地出道。
见郁绥没回话,青皮男身后的小弟甩了两下手里的木棍,趾高气昂地朝着郁绥喊话:“没听到我们老大问你话吗,你哑巴了啊?”
角落里的流浪猫怯怯地探出头来,郁绥眉眼间晕出几分戾气,眸光凛冽,略带嘲讽地开口:“我就是郁绥。”
“怎么,想动手?”
见他回话,染了红毛的小弟活动了下肩颈,语气里满是挑衅:“既然知道,就识相点儿。郁绥,你惹了不该惹的人,不过——”他的视线上下扫动,露出几分不怀好意,“你要是跪在这儿叫两声爸爸,我们几个说不定下手还能轻点……”
郁绥懒得搭理,径直将卫衣的袖子挽至手肘,露出一节纤细的手臂:“你们几个——”
他的眸光懒懒散散掠过这几人,朝着青皮男昂了昂下巴:“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少年声音散漫,语调拖得极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睫毛半垂着,浮出几分恹恹的倦意,看起来格外欠揍。
乌压压的人头和势单力薄的少年形成强烈的对比,青皮男怔楞了一下,大抵没想到他这么狂妄。
“小心老子一会儿打得你妈都不认识……”
他放着狠话,郁绥却懒得给他再开口的机会,直截了当地拽住了青皮男的衣领,硬生生将人扯到面前,膝盖上顶,狠狠顶住对方的腹部,撞出一声皮肉碰撞的闷响。
男生动作极快,没半点拖沓,干脆利落地用虎口卡住青皮男的后颈,肩抵着肩,将人翻了过去,瞬间完成了一个极为漂亮的过肩摔。
青皮□□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砸到地上,肉体碰撞到水泥地面,泥泞的雨水飞溅,伴随着男人痛苦的嘶吼。
雨还在下,浸湿了郁绥的粉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五官漂亮到有些凌厉。
这群混混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大,眼睛因震惊瞪得溜圆。
还是方才朝着郁绥喊话的红毛最先反应过来,捡起棍子冲上来,嘴里叫嚣着:“快上啊,打死这个兔崽子!”
木棍划出凌厉的破空声,朝着郁绥的脊背而去。
雨声淅沥,噼里啪啦敲打在伞面上,橘猫在角落里怯怯地发出细弱的叫声。
郁绥一个闪身,躲开黄毛的动作,但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挨了一下,他一脚踹上黄毛的胳膊,踢飞了他手里的东西,又一拳砸到他肚子上,将人一脚踹翻。
剩下的混混见状,一窝蜂冲上来,但赤手空拳,郁绥的打法又格外不要命,没过一会儿,郁绥已经干脆利落踹飞了两个人,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地上躺着四个歪七扭八的人,青皮捂着肚子痛苦地哀叫,其他人的脸上也不约而同露出痛苦的神色。
郁绥满意地活动了下肩颈。
街角又传来细微的动静,像是什么人踩着水坑溅起的清脆水声。
高瘦的男生步履平缓,脚步极轻,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子口。眸光略及里面激烈的战况,非但没避开,反而好整以暇地观赏起来。
雨声淅沥,昏黄的路灯下,郁绥正钳制着一个黄毛的胳膊,膝盖抵住他的脊背,顺着膝窝一踹,黄毛的身体止不住颤抖,瑟缩地跪在地上。
场上只剩下三个人,先前压倒性的优势轰然坍塌,倒显得孤身一人的郁绥有些恃强凌弱。
黄毛并不服气,哪怕双手被反剪,嘴里还在叫骂:“放开我,你个杂碎,方鹏,刘进,快上啊。”
他话音刚落,郁绥眉眼间戾气横生,又用了些力气,直接踩上黄毛的脊背,将他的头压踩进泥泞的水坑里,彻底阻断了他说话的可能。
对方因窒息挣扎着,郁绥挑了下眉,眸光细碎,精致的眉眼被雨晕开几分稠艳:“你们两个,还不动手吗?”破旧的路灯在头顶顽强地运行着,少年逆着光,露出的一截手臂白得晃眼,腕骨凸出,分明看着清瘦羸弱,下手却比谁都狠。
剩下的两个人犹疑对视一眼,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一哄而上。
郁绥半蹲在地上,将黄毛彻底扔在地上,和剩下的两人缠斗在一起。
就在这时,视线盲区里,他身后的青皮男悄然爬起来,手里拿着木棍,悄然屏着呼吸,直直砸向郁绥的后脑勺。
眼见木棍要落到郁绥的头上,商诀眸光闪了下,难得善心大发开口提醒道:“小心。”
郁绥闻声回头,及时躲了过去,又一脚将青皮男踹了回去。
雾雨蒙蒙,隔着几道昏暗的光线,郁绥的眼睫被雨水浸湿,他掀起眼帘,看向出声的地方。
那是个撑着黑伞的少年。
他站在路灯下,侧脸线条被光晕模糊成团,但因为t区立体度绝佳,优越的骨像凸显出来,依旧能看出鼻梁高挺,眉目深邃。
两人视线相撞,商诀耷拉着的眼皮掀起,眸光自下而上挑,自眼尾掠起一道弧光,生出几分淡漠的凛冽。
他撑着伞,冷白的手搭在深黑的伞骨上,手背尺骨凸起,缠出几道青色的脉络,浮现在皮肤表面,禁欲又色情。
商诀不说话,也不动作,就这么静静站在巷口,身上的白色衬衫不见一丝褶皱,黑色长裤上也看不到泥点,在这个暴雨天里,像个精致的假人。
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对方看了多久,郁绥直视着商诀的眼睛,见他不闪不避,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有些烦躁地拧了下眉:“喂,你看我什么?”
商诀仍旧没动,只是将伞面抬高了些,将整张脸露了出来。
他眼型是狭长的内双,双眼皮褶皱极深,眼睫浓密长直,敛下眼底黑沉的眸色。侧脸轮廓流畅,下颌收窄,周身气质矜贵又疏离。
郁绥顿时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bking的气息,装的要命。
“怎么不说话,当自己是来看戏的?”
郁绥话语不善,商诀这才有了反应,他的眸光从郁绥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垂下:
“我只是路过。”
他嗓音冷淡,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冷,说出的话却并不怎么动听:“不是看戏,而是想问路。”
商诀:“请问东城一中怎么走?”
郁绥:“……”
郁绥:“?”
他话音刚落,战场上仅存的两个混混立刻瞠目结舌地看向他,深觉这人是个没有眼头见识的蠢货。
他们一群社会青年在这斗殴,正常人不说躲远点,好歹也会绕道走,生怕惹上一点麻烦。
他倒好,不仅没往远走,还眼巴巴地凑上来,直接凑上来问路。
怕不是脑子里缺了根弦。
郁绥听到商诀给出来的答案也愣了一下,表情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也没弄懂商诀的脑回路。
但刚才这人出声帮了他,秉承着有恩报恩的原则,郁绥先暂停了一下这边激烈的战况,耐着性子给他指了方向。
“从这条巷子出去右拐,往前走五百米有个书店,书店往南就是东城一中。”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商诀挑了下眉,动了动他那颗矜贵的头示意:“谢谢。”
精致假人转过身,撑着柄黑伞,朝着郁绥说的方向走去,背影丝毫不见留恋,郁绥见状,也收回了眼神。
巷口前,立在地上的黑伞被风吹得有些歪斜,底下的猫粮和火腿肠不可避免被雨打湿了。
商诀的步子顿了一下,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回想起方才迷路时看到郁绥喂猫的样子,还是伸出手将伞扶正了。
巷子里再度传来皮肉碰撞的打斗声,隔着雨声,有些难以辨明战况。
“喂,是110吗,我要报案,东城一中附近的青花巷里有人聚众斗殴,大约七八个很丑的人,正在围攻一个染了粉头发,但长得很好看的男生……”
郁绥利落解决完剩下的两个人,活动了下手腕,慢悠悠地蹲在了青皮男的面前。
他唇角上扬,稠丽的眉眼散出笑意,眸光却泛着冷冽。
他晲着青皮男,嗓音压得很低:“去告诉魏延,我还看不上他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再敢出现在我面前,小心我打断他那条腿。”
话音刚落,郁绥毫不留情地踩上青皮的手,转身拾起了自己的伞,检查猫粮有没有被雨水泡坏。
巷尾深处,几只猫蜷缩在一起,看到郁绥的身影,犹豫半晌,还是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舔着他的手背。
猫食盆被他一并拿了过来,猫粮也没被淋湿,还能吃。
郁绥将伞放到地上,撑起一片不受风雨侵袭的空地,让流浪猫钻进来吃东西。
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看着这群猫一口一口将他带的猫粮分着吃完,直到吃撑,朝他露出圆滚滚的肚皮,郁绥这才放下心来。
明天还得再过来一趟,他还得帮它们搭个窝。
他漫不经心想着,在巷子里慢慢悠悠地晃荡,刚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伙民警,正面容严肃地压着刚刚那群人往警车上去。
郁绥:“?”
他皱了下眉,暗道不妙,想绕道离开,就听见红毛嚷嚷着大喊起来:“警察叔叔,我们真没打人,我们是被打啊。就在巷子里,还有个粉头发的男生,他霸凌我们……”
“诶诶,他在那儿呢,姐!他在那儿呢!”
抓着他的女民警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朝着巷子里看过去,视线恰好捕捉到了刚想离开的郁绥。
七八个丑的,就在她手里。
剩下那一个……
女民警多打量了郁绥几眼,染了粉头发,长得好看,她眼睛一亮,对上号了!
郁绥:“……”
非必要情况,他是真的不想进局子。
心上难得浮出无语的情绪,那边的女民警已经把红毛交给了同伴,小跑着朝他而来。
郁绥只好配合着走过去。
女民警见状,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朝着他道:“同学,刚刚接到热心市民的举报,这里有人聚众斗殴,根据描述,你也是其中的一员,所以……辛苦你和我们走一趟吧。”
热心市民?
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方才那张拽的二五八万的脸,又兀地消散。
郁绥没多说什么,认命地爬上了警车。
可惜,没法按时回家了。
他这么想着,还没等坐稳,眼睛倏地对上一双清清冷冷的眸。
不懂国内报警流程被一并带上车的热心市民商诀同学坐得格外端庄,依旧是那副不染尘埃的清贵模样。
郁绥舌尖顶了下颊侧的软肉,在心里暗骂道——
靠,还真是这傻逼报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