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余玉坐着的长案,已经围满了人。
不过他们有意不惊扰到余玉,自然也不敢围的太过近。
余玉所言非虚,那茶被水自底下一冲,翻滚沉浮轮回不止,尖细的卷曲的叶,慢慢也在其中舒展开美姿。
候汤、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洒茶。
要说里面最为考验人的,就是最后一步洒茶,茶壶高了低了都不可。
洒茶有四决:低,快,匀,尽。
能做到这样的,都是上年月的老手。
余玉哪怕用的不是以前的身体,可是许多东西记在脑中心上,更为让人经世难忘。
“请。”余玉一番动作停歇,一个字吐出,才将众人从其中唤回神来。
“这哪里是泡茶!”李茺忍不住赞叹言道。
李茺这话,却是让众人都跟着无声点头。
余玉微微一笑,先行取了一个细长的杯子,在掌心揉搓嗅闻茶香。
果然还是这样品茶最为舒心,连余玉都忍不住闭目享受,这茶香带给人的心静之感。
等着杯中的香气渐渐逸散,这才端起那小小的茶盏,一口将其饮尽。
众人看着余玉的动作,知晓她是在施教,自然也都跟着学。
屋内瞬间弥漫着淡淡,却有很是诱人的茶香,心都忍不住沉静下来。
幸好余玉当日是想着与弟子和姜凌等人,一同品尝这茶香,自然准备的杯盏都是尽够的。
若非是如此,怕是今日需有人在旁等着干瞧了。
而其他人嗅着茶香,却直到再闻不见丝毫,这才依依不舍的将其放下,等将丝毫茶渣也无的茶盏拿起,虽然不知为何余玉是一口饮尽,旁人也都是尽学。
温热适口的茶,一入口自然是苦涩,但稍稍咽下些许,就泛上来甘甜的滋味。
几番滋味萦绕心头,直到在此回神,众人这才睁开眼睛。
年纪稍长些的太夫人大宗伯等人,张开眼睛的时候,都能瞧见微微湿润的眼角。
不忍心开口,想要多留一会儿,茶香在口中,可神情都是赞叹不已。
太夫人年老回忆最多,一生的酸甜苦辣,她是一一尝尽了,心中许多怨愤,如今一杯苦而甘甜的茶,竟然让她从中醒悟过来,过去的都如浮云飘散,唯留的只有放不下的心罢了。
有了这一份感悟,太夫人对只有耳闻的余玉,心中竟是又添了十分的喜欢。
不能怪她以前对女子的认知,虽然并非只能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可却也不好太抛头露面,再还大胆妄为的收年纪相仿的弟子。
若非是唯一的嫡子,因着杨卿大夫之言,心中对其人确实钦佩,执意坚持偷偷让吴宸前去一试,怕是无论如何太夫人也不会硬的。
如今嫡孙哪怕不在都城,常常送来些新奇之物,自然还有他所学所悟,也都会不时写了送回来,让父亲帮着评说一番。
太夫人听多了,又不是没有见识的妇人,哪里还能不知晓,余玉此人是否有真本事。
如今再瞧见她举手投足,那股子沉静的气质,隐隐还带着几分,不识人间疾苦的
纯粹贵气,若不是听闻过她的出身,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会是出身普通富贵人家的。
“只一杯茶,就能道尽世事,传闻却不及你本人百一。”太夫人和蔼一笑,缓缓言道。
余玉恭敬额首温柔一笑,谦虚言道:“您太过赞誉了。”
太夫人微微摇头,只是眼睛不舍得离开余玉半分,总觉得如何也瞧不够,若不是她是嫡孙的师傅,又有公子凌在旁护着,真是能得孙媳如此,真是家之幸事。
太夫人心中暗暗叹息,却想着两家能修好,嫡孙能有如此的师傅,也已经是难得的,转念就将不可强求的心思放下。
大宗伯却在太夫人开口的时候,就一直小心的瞧着,看她说话柔声沉静,没有之前的急躁,眉宇间的郁结也消失许多,看着余玉的目光更是惊叹不已。
对着桌上言说送与他的炮制茶的器物,也是目光灼灼丝毫移不开眼。
李茺回神看到的就是这样子的大宗伯,瞧着他好似瞧见绝世美人般垂涎的目光,浑身一抖,皱眉嫌弃的对他问道:“世昌兄,你这是?”
大宗伯本是脑中回忆余玉之前的动作,被李茺的话唤回神来,想到还有一个窥视他宝贝的人,忙伸手对着长案上的泡茶器物虚虚一抱,急急道:“这宝贝是我的。”
“昌儿,你这是作何,让公子凌和余娘子瞧着笑话!”太夫人一个人顶起吴氏一门,最是瞧不上这样无赖的模样,声音冷硬略带威严的沉声道。
大宗伯摄于娘亲的威严,猛的就缩回了手臂,可是还是一脸犹豫,凑近太夫人小声辩解道:“娘亲,这泡茶的器物,常饮可以让人长命百岁,儿,儿想让您……。”
太夫人听见大宗伯言说长命百岁,就知晓他是一片孝心,只是若真是这样的宝贝,哪里能是他们护得住的,还是早早呈上给姜王才是。
等将这话小声叮嘱给儿子听,大宗伯虽是一脸不愿,但却心中摄威姜王威严,对尊卑之事铭刻骨血,自然也就只能在心中暗叹,微微点头应了。
太夫人看嫡子这模样,心中自然是欢喜,还想再多劝几句,却被余玉不好意思的开口阻止。
“不知两位可否听小女子一言?”余玉冷然瞪了李茺一言,也顾不上长幼尊卑之礼,这才无力一笑解释道:“这沏茶的器物,并非可让人长命百岁,只是我按着师门藏书,仿照做出来品茶之用的器物罢了,虽是能让茶的滋味更好,却没有别的用处了。”
“可是,安阳君亲口说的。”大宗伯一脸的不信的反驳道。
余玉对着安阳君李茺轻哼了一声。
就连公子凌也是对他冷面相待,李茺只得厚颜上前,拱手赔笑歉意拱手一拜,道:“是茺的错,刚刚是我妄言,为的只是想要一观余娘子沏茶的风姿。”
“可……。”大宗伯转头去看向太夫人,她如今的面色也红润好了许多,分明就是有用处的,忍不住疑惑的看向余玉。
余玉瞧见大宗伯的神情,知道他在意的是太夫人的身体,只是如今凉医并不在此,她诊脉的手段自是比不得。
第一次后悔,不曾好好用心学习诊脉之法。
但是如今瞧着只能硬上了,勉强一笑,对着太夫人温柔笑言道:“不知太夫人,可否让玉切一切脉?”
“这有何不可的。”太夫人今日心情不差,第一次感悟此生的悲苦和欢喜,那些曾经的苦痛,其实放下其实不难,没了心中的郁结,自然又恢复她潇洒女儿的姿态,毫不犹豫的对余玉回道。
太夫人果然本性也是洒脱的,话一落音,手就已经递到余玉眼前。
余玉瞧着颇觉好玩的轻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个锦帕,垫在长案之上,才扶着太夫人坐下,跪坐一侧闭目一脸认真的诊脉。
姜凌可不曾瞧见余玉还有这一手,但是想到她知晓那么多的医理,这诊脉的事情多少也该是懂些。
不得不说,幼时被长辈逼着,硬是学的东西,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到,所以千万不要对其心存不愿。
等将太夫人的两手的脉搏都诊过,余玉这才舒了口气,睁开眼睛笑道:“无事,太夫人身子并无大碍,虽然有些心脉积郁之象,但该是想开了些,再吃些简单的调理养身的药膳补补,虽然不能长命百岁,却也还有不少年月可以含饴弄孙。”
“真的!”大宗伯惊喜的言道。
太夫人听余玉说的好话,心里也是越发欢喜,年纪大了就喜欢听实诚又好听的话。
余玉这样丝毫不遮掩,却又不过分强说病症的话,确实让太夫人听着心中欢喜非常。
“不过,玉还有几句话,想要对太夫人说。”余玉歪头可人的一笑,看着太夫人认真的言道。
“请说。”太夫人抬手做请点头道。
余玉看着太夫人不是小性之人,之前的积郁怕是早些年心中的怨愤,随着年纪越发大越是想不开,心中就成了郁结放不下的死结。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七八,那就为剩下的二三活着就好。”余玉一字一句的看着太夫人,温柔微笑道。
“那之前的苦痛,就那么简单的放下,对得起受苦的自己吗?”太夫人神情恍惚的问道。
大宗伯夫人见太夫人这样,唯恐她说不该说的话,家丑不可外扬,神情一急就要上前阻止。
可刚抬脚就被大宗伯伸手拽了回来,大宗伯夫人一脸担忧的看着大宗伯,却只被其摇摇头坚定的阻止。
夫人看着正堂内的众人,只期望他们都是嘴紧的。
余玉最是知晓,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却还以为是挣到一口气的人。
“你既然都说为了对得起自己,这么紧握着前事不肯放下,最终折磨你最狠的,不是别人反而是你自己,这就是对得起你自个儿吗?”余玉轻声叹息努力规劝言道。
太夫人听见余玉所言,幡然醒悟过来,睁大眼睛看着余玉,忍不住大笑出声,原来一直帮着别人伤害自己的,不是别人就是她自个儿。
待笑过之后,太夫人被儿媳扶起身,对着余玉深深一拜。
余玉连忙一躲,可不敢受如此老者这一拜,着急疑惑道:“太夫人如此,玉受不起。”
“受的起。”太夫人可亲的一笑,虽还有未说尽的话,但话都在感激的一笑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