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显送了东门庆一艘大船,许朝光又赠了他一批粮食,东门庆拿出一些财物,在林、许的默许下在大甘岛小甘岛募集了足够的水手,然后便趁着南风起,告别了林国显,许朝光后便扬帆向北。
东门庆本打算直接前往日本,但林国显却认为他作为舶主远航经验尚浅,不如先走一趟双屿积累经验,然后再考虑前往日本的事,东门庆想想觉得有理,便请杨致忠将前进方向定在双屿。
这艘被东门庆命名为庆华祥的大福船在深海走得是又稳又快,离开了小甘岛后马上就进入闽南海域,吴平问东门庆要不要到月港停一停,东门庆说:“古人道:衣锦还乡!现在都还没闯出个名堂来,回去做什么!等我们从日本回来再说吧!”
此时风顺,大福船从小甘岛出发和从浯屿出发差别不大,福建能买到的货物和庆华祥舱中的货物也多有重复,船员才刚入海也还没产生疲倦,所以庆华祥停靠浯屿并无客观需要。东门庆既这样说,庆华祥便直接穿过大员海峡,进入浙东海面。
在开船之前,东门庆与吴平已经对庆华祥的水手作了初步的整合训练,由于招募到的都是有经验的水手所以个体的技能无须培训,需要加强的只是团体的配合度而已。吴平在海上事务与领导能力方面都有很高的天赋,又得过小尾老的悉心指点,最近的一年里又接连接受了大海战、登陆战、遭遇战、伏击战等多种战事的洗礼,甚至经历过一次近乎全军覆没的大败并熬了过来,所以在和东门庆重逢时,吴平已有领导船队进行作战的能耐,此时跟着东门庆北上,打理起庆华祥的防务来便显得行有余力。
不过,此刻吴平却正在烦恼,因为最近每天都有心爱的属下来向他诉苦而他又不知该如何解决。
原来庆华祥离开小甘岛以后,杨致忠才跟东门庆说庆华祥这个团队其实有个很严重的短板,东门庆便问是什么短板,杨致忠叹道:“咱们这次无论是去双屿还是去日本,都是要去做生意啊,可是咱们船上有会做生意的人么?全是一帮粗胚!有些连算数都不大会!”
南澳众的定位,和北面的许栋、王直集团有所不同,双方虽然都是亦商亦盗,但许、王集团是以商为本,如没必要并不干海盗的事,而南澳众则是以盗起家,商的色彩较淡,许、王集团内的水手、小头目有许多本身就是小商人,而南澳众里大部分人原来不是渔民就是贼,庆华祥的水手多从南澳众中挑选,航海乃至打仗问题都不大,鸡鸣狗盗也多的是,但做生意却非其长。这次无论是去双屿还是日本,做的都是大宗的买卖,从上到下需要各种人手的配合,并不是靠东门庆杨致忠等三两个人就可以完成的。
东门庆听了杨致忠的话后皱眉道:“杨叔叔既然知道我们有这个短板,上船之前就该说。”
杨致忠道:“当时说了有用么?上寨里会做生意的人未必没有,可小尾老会把这样一批人交给你么?所以我自知说了也没用,而且舶主你也恐怕也不会因为有这个问题就推迟出发吧?”
东门庆叹道:“你说的没错。”支颐想了想道:“没办法了,现在只能就地取材,好好教教船上的这些人,希望在到达双屿后他们能帮得上手。”
他觉得这些其实也不难,商机自有上层的人来掌握,下面的人左右不过是识别货物、标签,在货物进出时知道计算具体货物的数量,出货、进货的时候恪守应有的规矩等等,而在这些规矩下运作起来的系统,便是一个商家日常运作的系统了。在这个系统之内,每个成员都只要熟悉属于自己岗位的流程就行,而每个成员所要熟悉的流程,在东门庆看来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自己五岁就能做了,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担心,便交给懂得这样一个系统的杨致忠全权负责,周大富、沈伟等在旁协助。
谁知道杨致忠第一天开始做事情就乱了套,要那些满身海盗习性的水手去遵守一个商家学徒的规矩,那当真是难为了他们,有的人觉得别扭,有的人觉得丢脸,而杨致忠在福致隆时是已有一批子弟兵的人,早不需要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手把手地教学徒了,这时重操旧业也就没了当年的耐心,当看到这些海贼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又拿他们与自己的子弟兵比较,一比之下心中更生不满,口里便忍不住骂了起来。这下就更不得了了!在这些海贼出身的水手眼里,杨致忠也就是一件没用的老货,谁会服他?只是碍着舶主的面大家不好发作。
然而积怨总是要爆发的,这日清晨,船只已进入浙东海面,东方将白未白,海上晨雾未散,东门庆正在睡觉忽被唤醒,却是周大富来报道:“舶主!不好了!杨老失足掉到海里去了!”
东门庆吓得跳起来道:“怎么会掉到海里去?救起来没?”听周大富说救起来了,便披了衣服跟着他赶往甲板,却见杨致忠正披着刚换上的干衣服在哆嗦,见到东门庆大叫起来道:“舶主!杀人啊!这是杀人啊!要不是我水性没跟着人一起老,这会早就死了!”东门庆慌忙安慰,又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致忠一边咒骂一边嘟哝,原来他凌晨时睡得正好,不想却被人用布袋蒙住了脑袋拖了出去,跟着便觉身子凌空,竟被人丢下海去!他一边说一边打喷嚏,叫道:“舶主!这事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作主!”
东门庆一听怒道:“果真如此?”对着甲板上围观的水手喝道:“是谁!敢作敢当的,就给我自己站出来。”
众水手见舶主发怒,有几个便畏缩起来,东门庆还要再发狠话,吴平伸手拦住道:“舶主,事情究竟如何,还是得先查清楚再说,不如我们到舶主舱谈?”
东门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分明是在说:“不会是你指使的吧?”但吴平看他的眼神却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东门庆哼了一声,对杨致忠道:“杨叔叔,你先回去休息着,别病了。这件事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便和吴平回到舶主舱,关上了舱门便问吴平:“怎么回事,这事你也被牵涉进去了?”语气中带着三分不悦。
吴平道:“这事我事先不知道,真要把干这事的人找出来也不难。不过我不赞成你惩治他!”
东门庆皱眉道:“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情,都是那姓杨的搞出来的!”吴平道:“他今日让人干这个,明日让人干那个,都是些琐碎无聊的事,弄得人烦,又老骂人,满船上下,谁看得惯他!这次也就是整一整他,要是他真的淹死了,只怕满船的人有八成都会叫好!”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东门庆道:“让杨老去训练他们,是我的决定!这都是为了我们庆华祥的生意!”
“可弟兄们受不了!”吴平道:“你一开始的想法,我也知道,所以也没反对。但现在看来弟兄们根本就不适合干这事!”
“连这点事都干不了,那他们还能做什么!”东门庆瞪眼道:“难道咱们大伙儿要一辈子巡着大海,到处抢劫?那是可以干一辈子的事情么?别说一辈子,就是再老一点他们就抢不动了,那时怎么办?等死啊?”
“别跟我讲这些道理!”吴平抗声道:“道理我懂!可是再这么闹下去,兄弟们会离心!你想庆华祥下次靠岸他们就散了是不是?”
“散?”东门庆怒道:“要是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连这点事都学不会,那就是一帮废物,我要一帮废物来干什么!早散了干净!”
吴平一听也怒道:“废物!他们全都是我挑出来的兄弟,你竟然说他们是废物!那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就一个废物头子啊?舶主!”
他最后这“舶主”两字叫得好重,又叫得好生疏,就犹如一把锤子一样在东门庆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舶主舱中登时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东门庆才道:“对不起,我脾气大了。我不是这意思。不过……不过我们真不能将抢掠做根本!那个不长久的!”
吴平也静了下来,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咱们这条船才开没几天!兄弟们对你还不怎么服气呢,这种时候,不要让他们讨厌你。要不然事情只会更糟!”
东门庆沉吟道:“好吧,这件事情我想一想,看看怎么处理比较好,再……”话没说完,便听警螺响,吴平惊道:“有警!”话才出口人就夺门而出。东门庆也跑了出来,便见陈百夫来报:“北面出现三艘船!两前一后对我们呈夹击之势,看来来意不善!因为今天早上的这场雾,发现得迟了,现在他们离我们已经很近了!眼下吹的是南风,有些偏西,我们顺,他们逆,但他们显然是在等着我们自己撞上去!怎么办,要不要降帆转舵?”
这时东门庆也隐隐望见视野所及处果有三艘船,一艘是三桅帆船,两艘是双桅帆船,三艘船呈三角形分布,三桅帆船较后,在正北面拦着,两艘双桅帆船较前,一在东北,一在西北成包抄之势,庆华祥只要再行进片刻,马上就会陷入这三艘船的包围圈中——光看这阵势,也不用什么旗号便知道这三艘船果然来者不善!
这时杨致忠也赶了来,他毕竟是懂得顾全大局的人,当此情境半字不提方才之事,只是冲着东门庆叫道:“舶主!快转舵!快转舵!再慢半分进了他们的包围圈,要是让他们三艘船合拢过来围攻我们,我们可就危险了!”
东门庆正要下令,柁楼上已先传来吴平的号令,命阿班将风帆扯足,准备加速,杨致忠顿足道:“乱了!乱了!应该先转舵!这时候不转舵就先把帆扯满了,船会往死地里跑的!”
杨致忠说的死地,就是三艘敌船所构成这个三角形的中心地带!这时庆华祥已在这个三角形的边缘,若不转舵就扯足了帆,庆华祥会夹带着巨大的惯势一下子就冲到这个三角形包围圈中去!
东门庆也颇知兵谋大略,听了杨致忠的话后心里也是一急,就要派陈百夫陈百夫传令制止,吴平的第二道命令却已传了过来:全船上下警备,随时准备接舷肉搏!东门庆心里一动,咬牙道:“既已进入战时,一切听吴总管的!”
杨致忠叫道:“可是……”
东门庆喝道:“不用多言!都听吴总管的号令行事!”他这句话吆喝出来,以声传声,不久满船便都听见。水手们见舶主总管意见一致,行动时更不犹豫,整艘船的运作也畅顺多了。
帆船在海上航行时,到了夜里一般会降帆减速,在陌生海域甚至会停船,因为黑夜之中视野不广,对危险的预知远不如白天,所以不会像白天那样全速行进。发现敌船时旭日初升,薄雾方散,因此庆华祥的帆还没扯满,此刻帆一扯满,借着南来海风北进之力,一下子就冲到三艘敌船所构成的那个三角形中去了。杨致忠见了忍不住在第二层柁楼上捶栏杆道:“这下再要转舵也迟了!”
便听吴平那边传来号令:转舵!
杨致忠心中冷笑,觉得吴平胡闹,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吴平“转舵”的号令虽在他意料之中,但转舵的方向却在他意料之外!在吴平的指挥下,庆华祥并非要回头或者从三艘船之间的缝隙里冲出去,而是直接奔位于东北角的那艘三桅帆船压了过去!
“他……”杨致忠惊叫道:“他要干什么?”
东门庆却好像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叫道:“妙哉!妙哉!”
庆华祥此番北上为的是做买卖,本质上是一艘商用船,虽然有武力防备,但水手的配备并未穷尽这艘大福船的极限。东门庆和杨致忠这时都还不知道三艘敌船的虚实,不过从敌船的大小看来,三艘船加起来容纳两三百人问题不大,而且对方既敢动手定是有备而来,所以杨致忠便估定若让三船合围,接舷肉搏,庆华祥定讨不了好去!
杨致忠是老油条商人的思维,一遇危险第一反应就想起了回避!但吴平却不是!他现在虽然是在给庆华祥护航,但本质上却还是一个海盗!所以他看到眼前的形势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逃走,不是防守,而是进攻!
小船利于浅海、江河,大船利于深海、大洋,庆华祥诸帆扯满,借着顺风,夹着万顷Lang涛如雷而至!位于东北角的那艘敌船似乎没预料到庆华祥会这样行动,还拿不定主意两艘船已经极为接近!眼看就要撞上,吴平既不减速,也不转舵,竟然就直接撞了过去!那艘双桅帆船再要逃时,哪里还来得及?轰隆隆连声巨响,庆华祥的铁皮船头竟然插入了双桅帆船的船身,庆华祥的船体只是一震,那艘双桅帆船却几乎断成了两截!船桅倒入海中,木屑撒满海面,残船上、海水中到处是挣扎着的敌船水手,哀嚎之声在Lang涛声中此起彼伏。
吴平更不停留,指挥庆华祥转舵,庆华祥船体一摆,掀起Lang涛将已经完全废了的双桅帆船甩开,跟着便朝那艘明显是主舰的三桅帆船逼去!
此时庆华祥在东南,那艘三桅主舰在西北,就风向上来说庆华祥仍然是大致顺风,加上行动迅捷、船帆扯满,行走的速度便比那艘三桅帆船来得快!
剩下的两艘敌船显然是被吴平这凶猛的战法给镇住了,原本位于东南的那艘双桅帆船不知是害怕还是吓晕了头,竟然没有前来支援,而那艘三桅主舰的动作也显得十分笨拙,似乎他们的舶主没想到对方举手之间便破了自己的优势,一时之间还没能调整好接下来的战术思维!但战场之上,时间是不等人的。当那艘三桅帆船掉头更向西北——明显是想逃走——时,庆华祥已经赶上!
那艘三桅帆船的指挥者大概是害怕吴平旧技重施再撞他们,所以将船行进的方向调整得让庆华祥难以用船头撞他们的船身,但吴平这次却没打算用撞,而打算接舷肉搏了!他举着刀在甲板上叫道:“弟兄们!他们要逃了!可见他们的胆子已经被我们吓破了!大家冲啊!把这艘船夺过来!拖到双屿卖去!”
两队敢死队齐声吼了起来,大叫着响应,卡瓦拉也带着火枪手和弓箭手跑到柁楼右侧,看看两船接舷便火枪齐发、箭石齐下!庆华祥既比敌船大,也比敌船高!卡瓦拉等居高临下动用远程武器便有天然的优势,没多久就将敌船压制住。吴平手下自有训练有素者抛掷铁钩、强铺桥板,在柁楼火枪箭矢的掩护下飞过去、冲过去!吴平一马当先,敢死队谁不用命?那艘三桅帆船先目睹了东南角那艘双桅帆船上伙伴的惨死,又失望于西南角那艘双桅帆船不肯来援,加上首领下令逃跑,早就士气低迷,这时再见到这些面目狰狞的潮州男人个个后悔,心想本要来割块肥猪肉回去,没想到却捅着了马蜂窝!
眼看这场海上鏖战已经明显朝庆华祥这边倾斜,敌舰中忽有人叫了起来:“投降了!投降了!当家说,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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