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办完了凌烟阁功臣图形的事,感到意犹未尽。这日,他信步来到御马苑,让人将“飞白”马牵出来,然后翻身上马,驱马进入西内苑,就在苑中驰骋了一回。苑内林木纵横,马儿难以跑开来,让他感到遗憾。他一时兴尽,下马对一直随同的常何说道:“想起那次与史大柰一同在贺兰山北草场上驰骋的情景,恍如昨日。史大柰说得对,马儿之野性是在广阔草场上练就的,到了城中难显身手。”
李世民这一段时间心伤魏征之逝,情绪比较低落,难得有今日的好兴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常何有心想让李世民到郊外游历一番,又想起魏征的《十渐疏》,深恐自己如此做会怂恿皇上好游历的性子,遂缄口不言。
李世民眼望苑中花木上含苞欲放的花蕾,其心情随着春暖花开的暖意渐渐舒展开来。他继续对常何说道:“想起我们铁马冰河打天下的年代,马儿每每与我们朝夕不离。朕那时每天想的是如何打胜仗,对马儿没有过多的想法,觉其不过为一脚力罢了。今天想起来,马儿还是颇有灵性的。像那次探慈涧陡遇强敌,‘特勒骠’为救朕,身上连中数箭,犹长嘶一声猛地向前一跃,由此脱离箭雨。朕摆脱了危险,‘特勒骠’却伤重不治而死。这番情义,让朕每每思来泪沾衣襟。”
常何接言道:“陛下所言甚是,牲口中以狗儿、马儿最有灵性。”
李世民又翻身上马,说道:“常何,走吧,随朕到郊外驰骋一回。”
常何见李世民兴致如此,不敢劝阻,遂招呼“百骑”随同身后以为护卫。
李世民在“百骑”护卫下,快速掠过郊外,游人不知这帮骑快马之人中有当今的皇帝,李世民也无心观赏游人以及风景,一心向泾水与渭水交汇处奔去。原来常何说过,那里有一片开阔之地可以信马驰骋。
到了泾水、渭水交汇处,只见清澈的泾水和黄浊的渭水汇集在一起,水流一半清一半浊,形成了奇特的水流。李世民沿着泾水岸边而上,泾水清清,野花繁茂,加上岸边吐出嫩芽的垂柳,这些好风景双目所及,让他心情更好。他们沿岸驰骋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高冈上方才驻足。李世民面临清澈见底的泾水,让马儿入泾水饮水,只觉夹杂有野花香气的微风迎面袭来,勾起他的诗兴,遂以马饮水为题,轻声吟道:
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
细纹连喷聚乱荇绕蹄萦
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
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
常何这一段时间召聚门客,很吃力地读了不少书,尽管难以登入大雅之堂,毕竟也装了少许墨水。他在旁边听罢李世民吟完诗,遂鼓掌赞道:“好诗。陛下弓马,现在既有马诗,何不再作一首弓诗?这样弓马相衬,方显陛下一生英雄。”
李世民白了常何一眼,说道:“什么马诗弓诗?诗以物咏志,岂能将马、弓之物冠盖之。说来说去,还是你读书难识其味,以致胡言乱语。”
常何笑道:“陛下责怪得甚是。臣本粗人,读了几本书就想附庸风雅,难免露出马脚。”
李世民叹道:“人能有心求学问,不拘悟性深浅,能求学就成。你能静心读书,已经很难得了。嗯,你说弓马相衬,还是有些道理的。朕以弓马取天下,如今治理天下却不能再靠弓马了。然抚今思昔,怀念旧物亦为不妨。”他凝神思索了一阵子,然后以弓为题,缓缓吟出:
上弦明月半激箭流星远
落雁带书惊啼猿映枝转
李世民吟罢,失声笑道:“眼前野花盛开,春水横流,哪儿有落雁与啼猿了?朕吟此诗未免有些矫情了。”
常何不知所以,只有连声赞好。
李世民今日既吟弓又吟马,想起以往金戈铁马的时代,就在那里若有所思。第二日,他来到两仪殿,让人去传阎立本携带画具入殿。
阎立本进入两仪殿后发现李世民正独坐那里,默默沉思,急忙趋前叩拜。李世民立起身来,说道:“平身吧,阎卿。你前一段日子为二十四功臣画像,耗费了许多精力。朕那时见你筋疲力尽,如今恢复否?”
“绘画之事,不过随形描摹,并不十分劳神,不用陛下过分劳心。”
“绘画是容易之事吗?阎卿,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与你比肩?如你的兄长立德,亦以丹青驰名天下,朕比较你们兄弟的画技,立德之画技就少了一分生动,过于呆板了。朕若造宫室,非用立德不可,然若绘以人物及动物,又非你不可。”
“陛下慧目识人,臣等望尘莫及。”
“罢了,我们不用再相互恭维了。朕今日唤你来,是想让你当场为朕绘出几匹马来。”
“马?莫非陛下让臣绘出一幅群马图吗?”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非也。朕细细想来,有六匹马随朕建立大功,可一一绘来。”
李世民转身取过一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阎立本双手接过,凝神观看,只见上面写道:
拳毛,黄马黑喙,平刘黑闼时所乘。前中六箭。赞曰: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弧矢载戢,氛埃廓清。
什伐赤,纯赤色,平世充、建德时乘。前中四箭,背中一箭。赞曰:湟涧未静,斧钺伸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
白蹄乌,纯黑色,四蹄俱白,平薛仁杲时所乘。赞曰: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
特勒骠,黄白色,喙微黑色。平宋金刚时所乘。赞曰: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入险摧敌,承危济难。
飒露紫,紫燕骝。平东都时所乘。前中一箭。赞曰: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奢山川,威凌八阵。
青骓,苍白杂色,平窦建德时所乘。前中五箭。赞曰: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
阎立本看罢,问道:“陛下,仅绘这六匹马吗?臣听说陛下还有许多爱马,譬如‘银电骥’、‘玉极骝’、‘玉花骢’、‘飞白’等马,臣以为可以一同绘下。”
李世民摇头不许,说道:“马因战功而扬名,那些马儿固然亦随朕立功,然比起这六骏,毕竟要逊了一筹。阎卿,朕让你将画具带来,即是想让你当殿绘出,有难处吗?”
“臣对马儿之形已烂熟于心,这里又有陛下圣手指点,臣可一挥而就。”阎立本说罢,俯身将画具打开,然后开始绘图。他刚要落笔,又抬头请求道:“车骑将军丘行恭当时换骑给陛下,又救治‘飒露紫’之伤,臣以为丘行恭与此马一样英勇,似可一同绘在画上,陛下以为可行吗?”
李世民笑道:“朕示下题目,至于如何绘画,即是阎卿画笔之下的自由了。一句话,这六骏如何画,由你主之,朕不干涉。”说罢,他让阎立本在殿之右侧凝神作画,自己转身来到书案前仔细琢磨自己为六骏所下的赞语。过了良久,他又让太监去传欧阳询。欧阳询颤巍巍进入两仪殿,欲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上前用手搀着他,又手指右边正凝神作画的阎立本,示意他轻声说话。他将欧阳询搀到案前,将六骏赞语摊在面前,轻声说道:“欧阳卿,朕让你来,是想让你将这些赞语重新书写一遍,以配立本之画。”
欧阳询不再言声,乖觉地提起笔来,开始认真地书写。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欧阳询最先书写完。其间,他对自己所书不满意,数废其纸重新书写,直到自己满意时为止。欧阳询以往书写时往往一挥而就,区区数百字而用时一个多时辰,可见他对书写此赞语的认真程度。
是时,阎立本已画罢四马,第五匹“拳毛”也成其半。李世民和欧阳询静立阎立本身后,观其绘画。只见阎立本轻按画笔,在马项、马背上连画数枚箭矢。这些箭矢想是刚刚射中“拳毛”,阎立本用其手中神笔将马儿中箭时的痛苦以及犹奋蹄激战的神情凝为一体,其画尚未完工,然已颇为传神。
李世民观之唏嘘动容,眼中噙满泪水,情不自禁说出话来:“唉,‘拳毛’随朕征战一场,最后被洪水卷走,以致尸骨无存。朕每每想起,心中颇不是滋味。”
阎立本停笔不画,起身拜道:“臣读完陛下所撰赞语,心中默想当时激战场景,亦泪沾衣襟。一者,此六骏可谓有灵性之物,为了陛下身安,其居功至伟;二者,陛下当时为战场主帅,披坚执锐闯入敌阵,与敌短兵相接浴血奋战,终于克定天下。观此六骏壮怀激烈之场面,可知道陛下取得功业非常人能及,且这番战斗场面,古来君主莫能有也。”
李世民以往征战之时,往往率领数百人闯入敌阵,与敌短兵相接,观其坐骑力战乃至战死沙场,可知当时战斗场面的惨烈之状。以战场主帅之身充当先锋之职,别说古代君主,就是战场主帅,似李世民这种做法之人亦不多见。李靖对李世民此举就颇不以为然,以为万一有失会撼动己方阵脚。奈何李世民不听,依旧我行我素,想是有神明庇护,他虽经历惊险无数,身下坐骑也战死数匹,而他自身却毫发未损。
欧阳询刚才细品六骏赞语,隐隐觉得李世民明里是赞扬六骏之功,内里其实还是欲彰自己的征战之功。他也躬身说道:“陛下为秦王时,披坚执锐,杀敌无数,大唐的天下是陛下夺来的。臣赖陛下之力,在虎牢关脱离窦建德,而归入唐营,此后每每想起,愈觉此生实为幸甚。”
人开始怀旧之时,往往想起昔日辉煌,绝不会忆及那些不堪回首之事。李世民现在开始怀旧,即是对昔日的光荣有了自矜之情,所以听到臣子颂扬并不反感,心中颇为自得。他听了阎立本与欧阳询之语,心里感觉非常舒服,慢慢地收起泪水,挥手擦去泪痕,说道:“立本,还是正事要紧。闲话少说,你接着画吧。”
阎立本遂转身坐下,凝神完成“拳毛”之画,须臾画成。他小心翼翼取下画纸,又夹上一张新纸,开始画“飒露紫”。
这幅画因有丘行恭的人像在其中,阎立本作画时较之前五幅要费神许多。他先画“飒露紫”身中数箭,两眼下垂,臀部稍缩,显示出受伤后的痛苦神情;继而画丘行恭身穿战袍,腰悬佩刀箭囊,俯首为马拔取血箭。“飒露紫”紧紧偎依在丘行恭胸前,眼神中透出无尽的眷恋之意。阎立本抓取了人马相依为命的那一瞬间,将此动人的场景凝固下来,画面显得栩栩如生。
待黄昏时分,阎立本的六幅画方成。欧阳询细观画意,手指“飒露紫”对李世民说道:“陛下,臣以为此画最为传神,居六幅画之首。”
李世民点点头赞同:“大凡世界因为有了人方才生动,此画人马相偕,可谓动静相宜,自然居首。立本,你能在短时间内将六骏画完成,三匹为奔驰状,三匹为立状,其姿态英俊,神韵飒爽,造型生动,且绝不雷同,实属不易。以此配欧阳卿之书,可谓相得益彰,为书画中上品。嗯,朕要重重赏你们。”
欧阳询、阎立本躬身相谢,欧阳询说道:“臣等雕虫小技,如何能与陛下丰功伟绩相比,臣不敢领赏赐。要说此画有一日之长者,还是沾了陛下的光。”
李世民见欧阳询脸带微笑,知道此老儿的诙谐性至老不改,遂笑问道:“你们沾了朕的什么光?”
“陛下丰功伟绩昭如日月,任何事若能与陛下功业相连,定然传扬后世。如此,臣之书艺、立本之画,定为不朽之作。”
“哈哈,你这老儿,马屁功夫愈老弥辣嘛。朕未成名之时,你这老儿的书艺已然名扬天下,何必如此谦虚?书魏征之碑,写功臣与六骏之赞,朕钟情于你,说起来,朕还有借你大名之嫌呢。罢了,我们君臣彼此彼此,自得其乐吧。走吧,朕今日先赐宴,再赏你们一些润笔之物,不让你们吃亏,如此就两抵了。”
欧阳询和阎立本见皇上说出诙谐之言,知道其意甚洽,遂躬身相谢。
席间,李世民嘱咐阎立本道:“朕想好了,此画赞待朕百年之后,须长存在朕身边。立本,你将此画赞交给乃兄立德,让他精选石匠依图雕刻。”
欧阳询插话道:“陛下正当盛年,须到臣现在年龄,再想身后事不迟。”
李世民道:“古代君王,其在世之时就开始修建陵墓。朕崇尚薄葬,仅造少许石刻并不算奢华。朕意已决,立本,你速去办吧。”
阎立德领命后,即寻来高手匠人将阎立本所绘图画刻于六块精细的汉白玉大理石上,欧阳询所书四句赞语刻在石块的左上角。该石高八尺,阔一丈,立于昭陵北阙,即是后世有名的“昭陵六骏”石刻。后世有人赞道:秦王铁骑取天下,六骏功高画亦优。
李承乾近来得李世民多次明示,感觉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经稳固,其性子渐渐又有了变化。近些日子,他对杜正伦非常恼火,就来找李世民告状。
杜正伦得李世民信任,被授为中书侍郎,此时李百药致仕回家,李世民就授杜正伦为太子右庶子以补其位。李世民在杜正伦去东宫之际,谆谆告诫杜正伦:“朕十八岁时,已在民间尝尽百苦;即位以后,理政时处置有失,臣下来谏多听从。太子自小生于深宫,长于繁华丛中,难识人间滋味,朕授你为太子右庶子,今后就常在太子身边,须让太子明白这些道理。以往太子曾经多与小人交往,你在他身边要明辨此事,要谏太子行正道,不得与小人交往。若太子不听,你要速速告朕。”杜正伦得此圣旨,见到李承乾稍有不轨之举,即厉言相谏,李承乾有时不听,杜正伦就以李世民之语相威胁,言称要告到皇上那里去。数番下来,惹得李承乾怒火万丈,就与汉王李元昌相商,决意将杜正伦赶出东宫。
这日,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来到太极殿,找到李世民请示祭祀长孙嘉敏的事。李承乾言道,昨晚母后托梦,说其被子太薄,让李承乾送一条厚被子来。其实李承乾在胡说八道,长孙嘉敏逝去多年,他什么时候梦见过母亲?
无奈李世民心爱长孙嘉敏,他听言不辨真伪立即信以为真,颤声道:“唉,敏妹,你遗言薄葬,连棺椁都不许用,以致你冷冰冰地躺在山岩之间。你托梦给承乾,为何不对我说呢?”他沉思片刻,转对李承乾道:“你母亲既有此话,诏将作监造好棺椁,将你母亲改葬入已造好的陵室之中。”
李元昌说道:“皇兄,如此是否违了皇嫂的遗言?”
李世民挥手道:“这回就违其遗言吧,皇后在日,太过俭薄,以致托梦索被。唉,我怎么没有早日想到此事呢?”
两人躬身答应。
李世民见他们还不走,问道:“你们赶快去办,为何还呆立在这里?还有话要说吗?”
李承乾期期艾艾说道:“父皇,儿臣确实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赶快说。”李世民明显不耐烦起来。
“杜正伦自从入东宫之后,不知何故,对儿臣责难太过。”
“他为右庶子,谏你之失为其责任所在,又有什么责难不责难了?”
“皇兄有所不知,多年来教导太子者可谓多矣,如魏征、房玄龄、李纲、于志宁、李百药等人,他们以圣哲之道对太子循循善诱,不像杜正伦这样失之简单。”李元昌插话道。
“哼,循循善诱?那李百药、于志宁对太子循循善诱,缘何也没得太子的好脸色?”
李元昌和李承乾心怀鬼胎,还以为李世民知悉了他们袭击二人的劣行。李承乾吓得不敢再言,李元昌自恃为皇弟,还有几分胆气,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皇兄啊,那杜正伦对太子确实无礼得很呀,动辄呵斥太子,多次扬言要把太子的过失告诉皇兄,实乃欺人太甚。”
这句话打动了李世民,他愕然问道:“杜正伦果然如此说吗?”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若果真如此,杜正伦实在不宜辅佐太子。嗯,我知道了。”
李元昌、李承乾见告状成功,禁不住面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