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才今年已八十九岁,发须皆白。其精通佛理,又是隋朝得道的高僧智永的得意弟子,全寺上下,对他甚是礼敬。辩才又善琴棋书画,尤其是书艺闻名天下。李世民三次召辩才入京,外人不知道李世民的本意是查问《兰亭序》法帖真迹的踪迹,还以为当今皇上闻其名而优待之。如此,辩才的名声更响。
这日日落时分,辩才按例步出寺外,沿着山脚漫步。微风吹过,将辩才的长长银须荡起,与其身着的黄衫相映,愈发显得仙骨庄严。
辩才欲折回寺院的时候,忽见前面匆匆过来一人。待此人走近,辩才方看清此人约二十余岁,有着女性一般白皙的面皮,一双秀丽的大眼,再配上一双修长的剑眉,甚是不俗。但其所穿的飘飘黄衫上布满尘土,加之神色疲惫,显出一副潦倒之相。看其体貌以及打扮,似是山东之地的落拓书生。辩才判定了对方的身份,心里先生出了一些怜悯。
那人到辩才身边,停下脚步,躬身打个问讯,说道:“小人自山东来此贩货,昨日自杭州搭便船,不料舟行太慢,到了这里就错过了宿头。敢问老师父,此处可有歇脚的地方?”
此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且带有南方韵味,令辩才十分惊讶,遂揖手道:“阿弥陀佛。檀越既自称为北人,缘何会有本地语韵?”
“好教老师父知闻,本人为梁元帝之后,这些年虽长住北方,家传缘故说话里就保留了一些原来的韵味。”
“檀越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为生计所迫啊!老师父见我体形如此,那是因为幼时一直读书,未在田间里劳作,显得有些纤弱。如今功名不成,无奈何间,只好购些蚕种来卖,以此聊作糊口。”
这句话引起辩才无限感叹:“檀越原为帝胄之家,经乱世沦落至此,委实令人心伤。嗯,时辰不早了。檀越也应该看到了,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没有借宿的地儿。你若不嫌山寺简陋,就先到老衲舍内暂住一宿,明日再寻他处如何?”
那人喜出望外,躬身施礼道:“弟子蒙老师父恩遇,只有感激涕零。”这人一高兴,顿时改变了自己的称呼。
“既是这样,我们走吧。檀越既是梁元帝之后,自然姓萧了。”
“不错,弟子确实姓萧。老师父今后称呼弟子,直呼萧生即可。”
这名萧姓青年,即是李世民所派来的监察御史萧翼。他今日好像偶然路遇辩才,殊不知,他已来越州数日,暗暗打探辩才的生活习性。他知道了辩才有晚间到寺外转悠一圈的习惯,遂定下计策,就有了今日巧遇辩才的场景。
辩才初一接触萧翼,既感于其是帝胄之后,又喜其文雅的谈吐,就有了好印象。辩才日常自视才高,又是高龄,周围并没有可以谈得投机之人。他日日伴着晨钟暮鼓,多是独处的时辰,心中不免有许多寂寞。回寺的路上,辩才又与萧翼攀淡了数番,萧翼答话得体。辩才试着一问,得知萧翼对琴棋书画并不生疏,立即有了知音之感。
辩才的房舍甚是精巧,共有三小间。其内间为辩才的卧室,外面两间,一间摆满书卷、案台、古琴等物,另一间为客房,侍候辩才的小童也住在这里。
辩才入室后,吩咐小童道:“萧檀越从北方而来,一路旅途劳顿,肚子还空着,你赶快准备一些缸面、药酒、鲜果、素面等物。”
小童答应后离去。
辩才拿出棋盘,示意道:“萧檀越,趁此间隙,我们先摆上一盘如何?”
“弟子奉命。”萧翼边说边坐到辩才对面。
“檀越腹中空空,老衲如此性急,是否有些乘人之危?”
“不妨,弟子年轻体壮,少进一二餐饭,不足为虑。”
辩才的棋盘很别致,乃烧就的白瓷。只见棋盘底色白净玉润,上面刻有纹理清晰的棋路。当棋子落在盘上的时候,可听见有清脆的响声,甚是美妙。
辩才让萧翼执白先行,萧翼执棋说道:“老师父,弟子惯好下快棋。今日时辰太短,我们就下一盘快棋如何?”辩才沉吟道:“萧檀越这样说,想来棋艺大非寻常。好呀,老衲虽脑筋迟钝,也爱快棋,就这么办。”
萧翼提出要下快棋,并非盲目为之。他临出京之前,略略打听了辩才的脾性。得知辩才固然年老,然爱性急。其师智永多次说过,习书之人应该心如止水,不可急躁,方成大器。辩才遵从师训,努力将自己的火暴性子化入笔墨之中,以求淡泊。数十年下来,辩才果然磨炼得平和一些,然人之禀性为天成,一遇特殊时刻,他那急性子又会暴露出来,彰显无遗。萧翼现在投其所好,也想亲自试一试辩才的习性。萧翼执白先行,此后下子,嘴里不时叫着弈棋术语,拈指提子轻叩棋盘,姿势美妙,让辩才大为心折。他深居古寺,平时难有如此高明之人过招。所谓棋逢对手精神爽,辩才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与萧翼展开对攻。两人落子如飞,不觉已下了一百三十余手。
这时,萧翼投子入盒,叹道:“不料老师父棋艺如此高深,弟子观棋面形势,已入收官阶段。若再想开辟新天地,弟子委实不能。”
辩才摇头道:“萧檀越不可妄自菲薄,老衲观棋面形势,谁胜谁负尚未可知呢。”说罢,他也弃子入盒,开始点棋子数。过了片刻,辩才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说道:“算来算去,老衲侥幸胜了萧檀越数子,可谓不分胜败。”
萧翼一直观察辩才的神色,发现此老僧如此好胜,不禁暗暗好笑。
小童将酒饭端了上来,原来江东所说的缸面,即是河北所称的甕头,实是初熟之酒。辩才让萧翼饮初熟酒,自己却陪饮药酒。原来寺院中禁止僧人饮酒,若僧人身体有病,饮些药酒倒无妨。辩才年已八十九岁,天天饮药酒亦属正常。
辩才执酒祝道:“老衲居处寂寞,不料今日能与萧檀越相识,可谓一见如故。你棋艺非凡,敢是故意相让,让老衲胜了数子。老衲深自感谢,来,请满饮此盏。”
萧翼感动道:“弟子这些年颠沛流离,极度落拓。今日来到老师父舍中,有一种久违了的宾至如归的感觉。”说完,他举盏向辩才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辩才浅饮一口,微笑道:“老衲深居此寺,与青灯古佛相伴,心如止水。难得你身怀才艺,与老衲极为投缘。老衲只有一点疑惑,想问檀越究竟?”
“老师父请问。”
“老衲曾入京三回,见过当今皇上。老衲觉得,当今皇上实为不世出的贤主。其有武功韬略,为大唐夺得天下立有奇功。其即位以来,抚民以静,不滥使民力,开一代盛世。老衲又听说他求贤若渴,开科举不依常式,四时听选,不拘一格选人才。马周昔为常何将军的门客,皇上阅上书之时识其才,因简拔之授以重任。老衲以为,大丈夫处盛世之时,不可流于草莽陋巷之间。以你之才,似到朝中建功才好,你如此落拓,老衲实为不解。”
“老师父这样说,让弟子实在羞愧。弟子曾经自负才艺,亦到科场中试了几回,无奈运气太差,每次离中榜皆差了几名。如此让弟子实在灰心,因想天下之大,其间藏龙卧虎,许是没有弟子显露的机缘。没办法,只好南北穿梭,行商贾之事,聊以糊口罢了。”辩才点点头,说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许是你机缘未到,才有这些磨难。依老衲之意,檀越这辈子欲显露头角,须从科举功名上入手。老衲的眼光不会错,你不可轻易放弃。”
“弟子谨记在心。”
辩才侧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说道:“眼前有酒无令,太过沉闷。萧檀越,我们不行酒令,饮酒赋诗如何?”
“弟子从命。”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取来诗韵筒,先让萧翼取韵赋诗。萧翼推辞,说道弟子不能先于师父。辩才微微一笑,伸手从简内取出一韵。两人伸头一看,原来是一张来字韵。
辩才起身离座,绕窗漫步,既而吟道:
初酝一缸开新知万里来
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
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
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燃灰
萧翼也离座起身,走到室右的古琴旁,赞道:“好诗。老师父,弟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且让弟子抚曲一首,请老师父将此诗再吟咏一回,以彰其趣。”
辩才喜道:“诗乐一体,是为至趣。好呀,老衲今日得遇良才,实在是欢喜得很了。你先调琴韵,老衲即依曲咏出。”
那边萧翼惊叹道:“好琴。”只见这是一张焦尾桐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凤凰”,琴侧以金玉镶成为龙凤螭鸾。
“不错,此是先师之物。相传此物为汉时赵皇后所有,老衲又见上面刻有秦篆,猜想此物定是秦代所制。”
萧翼赞叹之余,伸手开始抚曲。辩才细辨其音,知道其所抚曲为《水仙操》。该曲相传由春秋时伯牙所作,伯牙学琴三年不成,一日来到东海蓬莱山,闻海水澎湃,群鸟悲号之声,心有所感,乃操琴而歌,遂有此曲。此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在其演奏山顶一节,好似一人登临峰顶,俯视群山,只见春残花落,又听雨声潇潇,一片凄凉肃杀之象。又闻四周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极尽寂寥之状。辩才合着音韵,缓缓将所赋之诗诵出。诗韵相配,甚是和谐。
辩才诵罢所作之诗,见萧翼抚琴未歇,遂闭目倾听。到了最后,只听萧翼所抚琴曲若海水涨潮,海鸟拍击水势,展翅向海内飞去,其鸣叫之声,渐行渐远,既而万籁俱寂。
辩才闭目摇头不止,赞道:“好哇。伯牙此曲在你手中被演绎得活灵活现,自先师仙逝以来,老衲从未再听闻如此美妙的琴曲。”
“老师父谬赞了,弟子如此技艺,岂敢班门弄斧?弟子只是想合着老师父的兴致,凑个趣罢了。”
两人旋归其座。
辩才拿起诗韵筒,伸向萧翼道:“萧檀越既让老衲听闻了美妙的琴曲,想诗才也不差。来,速抓一韵,让老衲及早欣赏。”
萧翼也不推却,伸手抓出一韵,却是一张招字韵。
萧翼微一沉吟,随口咏出,诗曰:
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
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
酒蚁倾还泛心援躁似调
谁怜失群翼长若业风飘
萧翼此诗既合招字韵,又与辩才前诗唱和,引得辩才连连夸赞。
萧翼有所图而来,知道辩才为人孤傲,与其相处肯定不容易,今日只是想与其照一面而已。不料辩才为性情中人,见了萧翼的才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人通过诗酒联话,又抚琴弈棋,拉近了距离,甚是融洽。萧翼暗暗心想,若依此气氛结交下去,只要《兰亭序》真迹确实在辩才手中,不愁取不到手。只是自己处心积虑,投其所好欺骗面前这位善良的老僧,心中有些不忍。又想皇命不可违,你辩才老僧已是风烛残年,还苦苦地霸住《兰亭序》真迹不示人,枉费了当今皇上及天下爱书之人的心意,其实不该。想到这里,就对自己的欺骗之举顿时释然。
那辩才却不知道萧翼的这番心绪,依旧一团高兴,显得天真烂漫。他们又联了数首诗,既而又谈前代文史。萧翼抖擞精神,将胸中所学尽数抖出,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使得辩才更为折服。
两人舍中漫话,不觉东方已白。小童惜辩才年老,多次催促其入睡,被辩才赶走。待他看到东方已现鱼肚色,方不好意思说道:“这是老衲的不是了。想萧檀越一路长途跋涉,老衲私于自己兴致,竟然不觉时辰,让檀越陪同苦坐。唉,人老了就糊涂,想檀越定是责怪老衲了吧?”
“老师父高龄,弟子年轻力壮,要说责备之话,只能责弟子扰了老师父的清修。”
“如此,我们撤席各自安歇吧。萧檀越,老衲今日见你,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知你天明之后,意欲何往?”
萧翼一闪念间,觉得不如就此趁火打铁,干脆就住在这里,想法看到《兰亭序》真帖最好。又一转念想,辩才看似天真烂漫,然他经历多个朝代,可谓阅历丰富,自己若太性急,万一露出马脚,则前功尽弃。想到这里,他缓缓答道:“弟子来越州为贩蚕种。天明之后,弟子要到乡间走一走,须办妥此事为要。”
辩才露出失望的神色,意甚不舍,说道:“萧檀越不会几日就回吧?”
“不会。弟子每年来越州,须在此呆上月余时间,方能办妥此事。”
“那好,望你办事之余,经常来舍中见见老衲。”
“弟子若有闲暇,定置酒来此,以答谢老师父。圣人言:来而不往非礼也。”
辩才哈哈大笑,起身道:“我们实为忘年之交,难道还要随这些俗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