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天下之人有了华夷为一家的共识,就不会横生许多灾祸。无忌的先祖为胡人,他如今却成了皇亲,成了朝中重臣,这不是很好的例证吗?我中华为泱泱大国,若没有容忍、包容的博大胸怀,就落了下乘。朕想好了,这次安顿突厥人,既要顾及其原有的土俗,亦要将其视为我中华的一分子,须有朝廷制度管理,不能放任不管。像颉利原辖之地,可析为六州,选其首领为刺史,刺史之职可由朝廷策命,经朝廷同意可以世袭,六州之上,置定襄都督府,由朝廷派都督管理;可将突利原辖之地析为四州,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众。
“刚才说过,要使华夷真正成为一体,须耗费时日,在这个过程中,采取羁縻的手法以进行牵制,是必要的。玄龄,药师兄,这些突厥首领谁在京中为官,谁回部落统其众,你们两人要好好筹划一番,力求完备。”
房玄龄、李靖躬身领旨。
却说数日后诏令下达,将颉利原有之地析为阿德州、执史州、苏农州、拔延州、阿史那州、舍利州;将突利原有之地析为顺州、酸州、化州、长州,分别由各部落首领担任刺史。
突利被授为顺州刺史,为了笼络其心,授其弟结社率为右骁卫将军,留居京中。其他出京为刺史的部落首领,也各有至亲被拜为将军、中郎将,他们布列朝廷,五品以上官员有一百余人,与原来朝中的将官基本上对半。不过他们虽有官职,却并不掌握军中实权。
至于颉利,仍为右卫大将军留驻京中。李世民认为颉利的性格桀骜不驯,又是突厥族的大头领,若将其放出京外,弄不好又要出大乱子。
突利连日来整装欲行。这日,李世民召突利入宫赐宴,座中还有史大柰、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结社率、阿史那思摩等人。
李世民手端酒盏,目视突利道:“突利兄弟,知道你近日欲行,朕今日备下酒宴与你欢宴一场,权当送行了。今后你带领族人居住在塞外,想见你一面要费上许多周折。来,大家先饮一盏。”
众人依言端盏饮尽,突利知道李世民不善饮酒,今日所饮为塞北烈酒,他都是一饮而尽,感动道:“陛下,臣等蒙赐宴已是心怀感激,此酒太烈,皇上不可饮得太多。”
“朕今日能与你同醉一场,亦算尽兴。唉,下次再见你的时候,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突利哽咽道:“臣其实愿意在京中侍候皇上一辈子,不愿远离。奈皇命难违,只好与皇上作别。”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们遭此大变,元气大伤。你在族人中名声不错,正是需要你带领他们重整家业,恢复生机的时候。像颉利,在族人中名声太坏,若放他回去,弄不好又要祸害族人,就让他在京中静思其过,若果有洗心革面的一天,朕自然会让他回去的。突利兄弟,你能理解朕的这番苦心吗?”
突利流泪道:“陛下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事事为我族人着想,实与日月同辉。唉,想起往事,实在不敢与陛下正视。至于颉利,就让他在皇上身边,日日被感化,这样大有好处。”
“嗯,是这样。突利兄弟,你临行之前,朕有几句话送给你,望你细加体味,并知闻其他族人。”
“臣洗耳恭听。”
“当初,你的祖父启民挺身投隋,文帝立其为大可汗,渐渐据有了塞北之地。到了你父始毕可汗,他欺中国内乱势弱,与隋朝反目成仇。后来,处罗、颉利继承他的做法,欺凌华夏,掠我子女,索我珍宝,虽取得一时之利,奈天道不容,遂致今日败亡。朕对朝中大臣说过,要使天下安定,须华夷一体,互容共存。对突厥族而言,与华夏和睦,则诸事兴旺,若反目成仇贪图小利,则为败亡之道。”
“臣明白,定当牢记在心。”
“朕所以不立你为可汗,即是以乃祖乃父为鉴。朕现在授你为刺史,希望你及族人谨守国法,勿相侵扰。朕这样做,非是单单求我朝久安,也是想让你的宗族永得安宁啊。突利兄弟,你明白朕的这番苦心吗?”
“臣明白,臣明白。陛下的这番警言,臣不仅牢记在心,还要让族人及子子孙孙明白。谨遵皇帝陛下的法度。”
列席的执失思力等人,闻言也大为感动。
李世民话锋一转,叹道:“这些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像各族人之间的猜忌之心,岂是数道诏令就能完全解决了的?突利兄弟,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可以一点一滴来做,逐步取得大家的信任。像定襄都督府让大柰为都督,云中都督府让执失思力为都督,朝中就有许多人反对,坚持让汉官为任,朕不依其言。大柰,执失思力,朕任你们为都督,代表朝廷去管理你们的族人,朕视你们与汉官无异啊。”
座中之人皆为突厥之血性男儿,闻听李世民这番发自肺腑的动情之言,无不血脉贲张,内心折服。
此后不久,突利等人逐个到任,开始安营扎寨,招抚族人。薛延陀酋长夷男,闻听李世民如此处置突厥之众,不禁感叹道:“突厥欺凌唐室日久,如今被破,若换了我,定将其众悉数为奴,以报前仇。唐皇这样做,委实是以德报怨,如此胸襟令人感叹啊。”遂挑选贡物,派使送往长安,向李世民祝贺收复东突厥。
唐朝以突厥人为吏实行自治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突厥人闻讯纷纷从四方前来投奔。这日,突利之弟欲谷设带领族人入长安投降。东突厥被打散后,欲谷设率领族人向西遁去,欲投奔高昌,闻听唐朝礼待突利,遂折向东降了唐朝。李世民亲自出面接待欲谷设,以好言抚慰,尊重其意见让其随突利居住。
一日,从岭南传来消息,蛮族酋长冯智戴及冯盎举兵反叛。侯君集此时为兵部尚书,心想南蛮势力较小,若派兵去讨定可一举灭之,也可扬大唐军威。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急忙令人写好表章到朝中申奏。
这份表章到了政事堂,群臣意见顿时分为或剿或抚两派。萧瑀及王珪赞成兵部的意见,萧瑀说道:“蕞尔南蛮居地偏之所,动辄作乱,须让他们知道天兵的厉害。此次东突厥被妥善安置,也是李药师领兵征讨在前。先剿再抚,比较稳妥。”
房玄龄与李靖比较持重,房玄龄说道:“南蛮势力不大,出兵征讨定然完胜。可是皇上刚刚定下以德感之的策略,若大军一出,四夷定会惊惧不已,影响太大。”
李靖沉吟道:“南方已安定多日,冯智戴他们按理不应该举兵反叛。京城去岭南路程太远,若属讹传消息,那也是可能的。”
王珪不赞成,反驳道:“皇上确实定下以德感之的策略,然也说过恩威并重之语。现在蛮夷反叛,若畏手畏脚迟迟疑疑,其势必会波及四邻,酿下更大的祸端。”
他们在这里争执不休,最后只好由李世民定夺。
李世民并不急着回答,而是目视魏征说:“贞观之初,有许多人上疏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说:‘应当震耀威武,征讨四夷。’独魏卿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朕用魏卿之言,果然收到效果。今颉利被擒,其酋长或在京带刀宿卫,或依制度管理部落。魏卿,朕这些日子常想,能有今日的成果,皆是你的功劳,只是可惜封德彝未见今日局面。”
魏征谢道:“突厥破灭,海内康宁,皆陛下威德,臣并无功劳。”
李世民摇头道:“朕任用卿等为重臣,卿等能堪其任,成就今日功业,岂能是朕一人的功劳?魏卿,请勿推却。”李世民这几天,一直思索魏征那日与温彦博的一番争论。他想不通素来见识非凡的魏征,何以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其陈腐之见。贞观之初,魏征力主对百姓施以教化手段,同样是人,他对突厥人却有了分别。看来人之思虑皆有自身之局限,以魏征之能,尚不能免俗,何谈他人?
李世民又问道:“魏卿,刚才温卿简略说了两派的主张,想你应该归入安抚一派?”
“臣主张安抚,不可妄动刀兵。”
“你既这样说,朕就加入安抚一派吧。温卿,你知事政事堂,今后再有这等小事,只要不失了朝廷本意,你们须当堂定之,不可再来扰朕。”
温彦博躬身领旨。
后日,鸿胪寺派使一名,持节前往岭南宣谕。那冯智戴及冯盎本心并不想反叛,只是因为与邻近官府不睦,遂生龃龉,这些天又听说朝中欲派大军来镇压,正在那里惊惧不已。猛见天使来到,又听其宣讲了皇上之谕,其词恳切,意甚抚慰,不由得将担足了的心事放了下去。那名来使顿时成了座上宾,冯智戴、冯盎使出浑身解数,百般侍候。他们感恩皇上大德,要求随来使一同返京面圣。
两人在两仪殿见到李世民,在那里叩头不已,口称:“臣等万万不敢有反心,奈何与相近州府不睦,其动辄欺凌我等,更放流言说臣等要反。所幸皇上圣明,降恩抚慰,臣等感激涕零。”
李世民见一场刀兵之事消弭为无形,龙心大慰,回顾群臣道:“边境动辄来讯说有人要反,也不究其原因。人若不陷入绝境,怎么会轻易要反呢?”他轻声唤两人:“起来吧,站起来说话。”
李世民发现冯智戴所说中土之语很是流利,大为诧异,问道:“冯智戴,你为南蛮酋长,缘何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土之语?”
冯智戴躬身禀道:“臣父向来羡慕中土文字,臣幼小之时,臣父就礼聘一名教师,专门教授臣习诵《四书》、《五经》,若不是遭逢乱世,臣还幻想入京赶考呢。”
“这么说,你定是会吟诗作赋了?”
“臣水平不高,约略能凑上几句。”
李世民转向萧瑀道:“萧公,你出一题,让其吟之。”
萧瑀躬身道:“他们入京面圣,极想得到皇上的恩泽,还请陛下命题最好。”
李世民不再推辞:“嗯,好吧,可是来一个什么题儿呢?”这时,庭院内几只栖在树上的乌鸦被惊起,“呱呱”地绕着屋檐飞行,李世民笑道:“冯智戴,你看,外面有乌鸦飞起,此为题面,你试咏之。”
冯智戴扭头向窗外看去,心中酝酿着诗句,想起自己千里迢迢来京,无非是为了族人能安居乐业,遂吟道:
上林多许树不惜一枝栖
遂使绕房庭恓惶乱奔离
此诗句一吟出口,群臣击节叫好。李世民满面笑容,说道:“你既吟乌鸦,更引申他意。不想边鄙酋长,竟然有如此才高之人。冯智戴,你不用忧心。朕将全树皆赏给你,岂唯一枝可依?”
冯智戴与冯盎又复下拜,齐声道:“谢陛下。”
萧瑀赞道:“冯智戴之诗,堪与三国时曹子建之七步诗媲美。只不过曹子建当时面临杀头之厄,而冯智戴今日蒙陛下赐题,顿成章句,流传后世,即是一段佳话了。”
李世民又命二冯平身,轻声道:“朕今后对四夷之人,多加恩信,不动辄胁之以兵威。东突厥破灭之后,朕收拢其众,妥善安置,使其安居乐业,想你们应该听说过。自今以后,你们可安心带领族人,与中土之人和睦相处。冯智戴,你每年至少要入京一回,朕还想欣赏你的诗才。”
冯智戴躬身答应。
此后,朝廷将冯智戴所辖之地更名为归思州,以冯智戴为刺史;将冯盎所辖之地更名为述昆州,以冯盎为刺史。这两州皆属羁縻府州性质,隶属桂州都督府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