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季时中原果然多水,因户部早已符传各州,让其注意水势,水部郎中更是逐个视察了容易发生水患的地方,督促防汛,虽雨水连连,却并未酿成大灾。转眼间到了秋收季节,田野间见出大熟。
李世民阅罢各地来的奏章,心中的欢喜不言而喻。他想起陈君宾之功,特下旨擢其为太府卿。李世民认为陈君宾有理财的能力,而太府寺掌管邦国财货之政令,下设两京诸市署、左藏署、右藏署、常平署,让陈君宾主持这里的政务,相信更能发挥其能力。
李世民一团高兴,有心想出外狩猎一番,又想起魏征等人的脸色,不敢轻举妄动。这日秘书省魏征、虞世南前来奏事,李世民当场答复,然后说道:“虞先生,朕今日作诗一首,请你品评一番如何?”
虞世南接过绢纸,只见上面写了一首艳诗,其诗曰:
蝉鬓慵梳倚帐门蛾眉不扫惯承恩
旁人未必知心事一面残妆空泪痕
李世民以宫人的口气,写出了其不能得到皇帝恩宠的幽怨。虞世南看后连连点头,觉得该诗写得好,然转念一想,李世民以皇帝之身,却写出这等宫中艳诗,毕竟有些不妥,遂谏道:“陛下圣作虽工,然体制非雅。若天下之人知道皇上爱好此类诗,必然效之,此文一行,恐风靡天下。恕不奉诏。”原来当时风行奉旨和诗,皇帝每写一诗示于臣下,群臣必须写诗和之。虞世南既出此言,显然不赞成李世民写这类艳诗,故不奉诏和诗。
李世民看到天下大熟,心内高兴,其大多时间在宫内行走,因想起了写艳诗的游戏,若群臣和之,势必有着许多乐趣。不料一贯沉默寡言的虞世南给了当头一棒,李世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
魏征侧头看诗,明白李世民缘何如此,遂拱手道:“陛下,虞先生所言亦为臣之心意,当初梁简文帝好作艳诗,境内皆效之竟成风俗,谓之宫体诗。这样的诗虽对仗甚工,词语又艳,然终不是盛世之风,望陛下戒之。”
李世民已经听明白了两人的意思,示意虞世南将绢纸放于案头,然后说道:“朕知道了,皇帝的一言一行事关天下大体,虞先生。朕今后再不为此类诗句。”
魏征微笑道:“其实陛下作此诗,是为宣泄胸中的兴奋呢。今年天下大熟,举国高兴,然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陛下要保持清醒头脑才好。”
李世民怫然不悦,说道:“人言做天子自得尊崇,无所畏惧,朕却以为要自守谦恭,常怀畏惧。朕每出一言,行一事,必上畏皇天,下惧群臣。魏卿,你的意思是说朕有些头脑发昏了?”
“非也,臣见皇上这些日子眉飞色舞,今日又作此艳诗,因想提个醒。古人云:‘糜不有初,鲜克有终。’愿陛下守此常谦常惧之道。日慎一日,则宗社永固,无倾覆矣。”
李世民点头答应,心里暗暗想当个皇帝真难,还不如做一个平常人那样自由自在。然自己身上担负社稷之重,要想做得尽善尽美,唯有克制己欲,方能不蹈隋炀帝的覆辙。
魏征、虞世南告辞后,李世民起身到左边的案子旁站定,那上面堆有群臣所上之策略。他随手拿了几本,然后斜倚在躺椅上观看。
第一本为王珪所上,其中说道:“比见吏部择人,唯取其言词刀笔,不悉其景行。数年之后,恶迹始彰,虽加刑戮,而百姓已受其弊。”王珪的这段话,是说吏部选人时仅论其会试成绩,而未从本人的德行等方面细加考查,万一此人德行有亏,在任上荼毒百姓,则其恶劣影响无可挽回,百姓已受其害。
李世民抬头看了看窗外,遂令人去传王珪,让他过来共进午膳。
王珪急匆匆过来的时候,尚食局已将午膳摆好,李世民坐在上首,令王珪与自己对脸坐下,然后边吃边说道:“王卿,朕已看了你的上疏。然书中仅提其弊,未提如何改之,今天你可以提一提。”
王珪道:“陛下,现在每年选数千人,吏部不能知悉每人的德行,仅凭会试成绩配其阶品而已。臣以为两汉取人的法儿可以借鉴。”
“两汉?你可慢慢道来。来呀,为王卿添酒。”
一名美人袅袅婷婷执壶为王珪添酒,王珪侧目一看,发现该女美艳脱俗,委实令人艳羡。
王珪定了定心神,然后答道:“谢陛下。两汉取人,皆于乡闾之间访其才德,州郡择其出众者贡之,然后朝廷入用,当时号为多士。”
“眼下参加会试的举子中,不也有乡贡出身吗?”
“不错,确实有乡贡身份,然其毕竟为少数。依臣意见,中央及州县官学中,生徒入学资格限制太死,如此就绝了许多能才的入仕之路,须放开限制。”
李世民不赞成王珪这个意见,摇摇头道:“不可。魏晋之后,官有世胄,谱有世官,到了我朝虽有变化,然不能混淆士、庶之分。”魏晋以来,门第观念很重,李世民在征战和理政过程中,为了笼络人才,逐步打破关陇贵族的范围,起用魏征等山东寒族之人,已是很大的进步。但士族及庶族还是有区分的,让李世民打破士族及庶族的界限去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他尚没有这个心思。不过他还是赞成汉时法令,在士族中经过乡、县、州逐级选拔,全面考核其才具、德行。
李世民目视王珪道:“不管怎么说,你主持门下省,仍然关注吏治之弊,朕心甚慰。王卿,你知道朕最看重你的什么优点吗?”
王珪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臣有自知之明。若论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如晦。每以谏诤之心,将陛下与尧、舜相比指君之短,臣不如魏征。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温彦博。断狱理案,举重若轻,臣不如戴胄。至于激浊扬清,疾恶好善,臣与他们相比,亦有一寸之长。”
李世民大喜道:“不错,激浊扬清,疾恶好善,确实为朕看重你的优点。王卿,你对其他人的评价,可谓恰到好处。来与朕同饮一盏。”
他们饮的是葡萄酒,只见酒为琥珀色,入口甚甜。两人饮尽之后,那名美人又轻轻为他们斟上。
李世民满意地说道:“朕听了你的这番话委实开心。人非完人,皆有所长。看来朕用你们,确实各得其所。王卿,你这番话其实也是赞扬了我呀。”
“臣实事求是,不敢夸张。人皆有所长,然对其短处也不能不管。扬长避短,方为正途。”
李世民今天与王珪共进午膳,心情很好,不觉多喝了几盏。他素来不善饮酒,顶多喝几口比较平和的葡萄酒即可。今日醺醺然之间,他抬眼看那添酒的美人,感叹道:“王卿,你说得不错。人有其短须补之,然有一些人本色挺好,惜其无人制约为所欲为,又生出了许多短处。你知道眼前的这位美人是谁吗?”
“臣不知。”
“她是庐江王李瑗之姬也。李瑗生性懦弱,性格本来很平和。然他到了幽州,性子却变得很骄横。一日他见此姬甚美,即杀其夫而夺之。看来人之性子易变,若有好环境则往好处发展,可以制约其短处;若到一骄逸之环境,人性之恶处彰显无隐,李瑗即是此例。”
李世民从人之性格长短处,引出了李瑗杀夫夺妇的丑事。他却没有想到,李瑗已死,自己理该将此美人还归其家,不该千里迢迢将她召入宫中侍候自己。
王珪不假思索,离席躬身道:“陛下认为庐江王纳此妇是错是对?”
“杀其夫夺其妻,兽行也。这还用问对错吗?”
“庐江王所为不对,然将美人藏于宫中似也不妥,臣以为陛下为绝天下之议,放其归家最好。”
李世民一愣,自己刚才痛说李瑗之非,自己却不忍舍此妇人,岂不是继续李瑗之行?他不禁尴尬起来,先是默然片刻,然后哑然失笑,挥手示意王珪坐下,说道:“王卿之激浊扬清,疾恶好善,何其速也,你刚才还说谏诤不如魏征,朕看你一点都不逊色。好吧,朕从你意,今日就将此女归还其亲族,许其配人。”
那美人一听,忽然泪如雨下,伏在李世民面前道:“陛下,臣妾愿继续在宫中服侍,不愿归乡。”
李世民柔声道:“罢了,你听了王卿的言语,知道我们君臣皆以天下为重。你留在宫中事小,然有违大义。这样吧,朕多送你金帛,以为安家之资。来人,扶她梳洗一番,今日即送其出宫。”
美人满心不愿意,在宫女的搀扶下转入后宫。看得出,其情意发乎真诚。那一时刻,王珪观之心中不免恻然。
李世民摇摇头。今天本来心情欢娱,不料想被虞世南、魏征、王珪三名大臣逐个劝谏一番,情绪不免低落。转念一想,如今天下刚刚取得一次大熟,离天下大治的时日还距离远着呢,现在确实不是高兴的时机。
看到李世民有点意兴索然,王珪起身告退。王珪走后,李世民觉得有些困意,遂在西暖阁小憩了一会儿。李世民睁开眼时,就见秋日的光芒斜斜地射入阁内,可以感受到秋日的丝丝温暖。他翻身起来,一旁的宫女为之洗面净口。
尚仪官见李世民眉间有郁郁之色,轻移莲步过来奏道:“陛下,新罗国新贡舞女两人,现候在殿侧。”
李世民微微颔首,那是同意的意思。尚仪官抬手一挥,只见两女袅袅而来。她们身着耕罗之衣,头戴轻金之冠。这时,只听帐后的乐工开始起奏,那两女扭动腰肢,手指轻舒,和着乐声缓缓起舞,两女舞态艳逸,轻金冠与之相谐相映,则人冠一体。其歌声一发,如鸾凤之音。
李世民看了一阵,挥手令舞女退出,然后吩咐尚仪官道:“此为不祥之音,可将其退回新罗。今后再有此类贡物,宫中不许纳之。”说完,起身向太极殿走去。
李世民行在路上,忽然想起了吕才。吕才当初在太原时,依古曲敷演成《秦王破阵乐》,很受李世民赞赏,如今在太常寺内任太常丞。李世民欣赏了刚才的歌舞,觉得朝廷现在祭祀时沿用隋时的燕乐,很不像话。有必要让吕才等考定音律,重定大唐雅乐和大唐宴乐。
进入太极殿,李世民首先看到躺椅上放着午前取过的奏本,他走过去看了一眼,见封皮上写着常何的名字,又见该折较厚,显然内容较多,心道:“好一个常何,多时不奏,一下子奏上来这么多。”
李世民翻开条陈,见其第一条写道:“京城中一直由人昼夜传呼,以戒行者,此乃旧制。其声凄厉,不如隔街置鼓,公私便焉。”李世民点点头,觉得置鼓传呼,既省人力,又统一了标准,此计可行。
又看第二条:“前者瀛州刺史卢祖尚不愿为交州都督,陛下忿而斩之。臣以为卢祖尚失人臣之义,然不至于死,请陛下复其官荫。”李世民阅罢大惊,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原来交州都督因罪得免,李世民见瀛州刺史卢祖尚才兼文武,廉平公直,遂征其入朝谕之曰:“交趾久不得入,须卿镇抚,朕欲授你为交州都督,克日赴任。”卢祖尚当时满口答应,然出门后又后悔,上表以旧病为托不愿意赴任。李世民闻讯当堂大怒,骂道:“匹夫既已然诺,奈何悔之。”他召卢祖尚来太极殿,孰料那卢祖尚顽固得很,坚决不同意任交州都督。李世民又复大怒,斥道:“我使人不得,何以为政!”喝令将之斩讫报来。可怜那卢祖尚忠心为官多年,却落个如此下场。
李世民又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折内共有二十余条。这使他大起其疑:常何武人出身,平素上疏极少,缘何今日条目极多,又语句流畅,见识精辟呢?想到这里,他令人去传常何。
常何此时正在府中,来传他的太监说明了旨意之后,他愣了半天,想不透皇上在这不早不晚之时有什么重要事情。他与传事太监比较相熟,遂问了几句,待他听说皇上正看自己的条陈的时候,一拍大腿说道:“坏了,果然是条陈惹事了。”他转对太监道:“陈公公,容等我片刻。”然后对外大声喊道:“马周呢?快让马周来见我。”
马周慌不迭地跑进门来,常何劈面骂道:“你这个该死的马周,我当时让你选择数条奏上即可,你一下子给弄了二十余条。瞧瞧,皇上如今怪罪下来,这如何是好?”
马周当了常何的门客,得知李世民命文武百官陈时政之利害。遂留心时事,并让常何多谈近期朝中之事。半月下来,马周列了四十余条让常何上奏。常何见条目这么多,虽惊叹马周之能,却不想一下子说这么多,遂让马周择其中数条上奏。马周下去后挑选了其中的二十余条,劝说道:“常将军,所谓时政之利害,皆有时效限制,这里所拟条目,对朝廷皆有帮助,若删之太可惜。”常何勉强将条陈递了上去。
马周冷静地问清了究竟,宽慰常何道:“常将军不可忧心,我听说朝中大臣如魏征、戴胄之流,谏诤言语锋芒犀利,皇上犹乐于接受,可见当今皇上实为开明君主,他召将军前去,许是想问清个中究竟,你但去不妨。”
常何道:“条陈都是你代写的,皇上几句话问下来,我岂非就要当场露馅?”
“不妨,条目中以军事内容为多,皆是将军熟悉的事情,相信将军定能对答。”
常何心里揣着数只小兔子,七上八下入了太极殿。李世民此时已看完所有的条目,正是龙心大悦的时候,看见常何进来,先说了一句:“好一个常何,数日不见,朕要对你刮目相看呢。”
常何听到这句话,心中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因为李世民的语气中没有责怪的意思。他趋前行礼道:“臣常何奉旨觐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你坐下吧。说说你缘何进步神速?”
“臣听了皇上之训诫,近日多随虞先生等人读书,虽不免生吞活剥,这个……这个……毕竟还是长了些见识。”
“哈哈,虞先生肯教你读书,确实是你的福分。只不过虞先生学富五车,他能耐烦你吗?”
“耐烦,耐烦,虞先生为人好哇。陛下,虞先生学识既好,人又谦虚,臣又不耻下问,嗯,陛下没听过虞先生夸臣吗?”
李世民忍俊不禁,笑道:“不耻下问?我看你是恬不知耻。你到了虞先生面前,能用不耻下问这个词儿吗?”
常何张大着嘴巴,方悟自己用错了成语。
李世民拿起常何的条陈,说道:“朕看完了你的条目,其中大部分与军事有联系,想你日常留心,善于细究,委实可嘉。只是其他与军事无关的条目,你是如何得之的呢?像朕杀了卢祖尚,你认为他罪不至死。若此事让你来处理,你该如何做呢?”
常何那日听完马周读罢条目,当时就一知半解,过了这许多日子,基本上将其中内容忘得一干二净。李世民现在提起卢祖尚,他已经忘记自己条陈中是如何写的,急忙说道:“卢祖尚罪不至死,其实应该将他流放。皇上的话是金口玉言,他怎么能够说不听就不听呢?将之流放边荒,也算对其他臣子有一个警诫。”
李世民一开始就疑心此条陈非常何所写,听了常何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的答话,彻底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啪”地将条陈摔在案上,厉声道:“常何,你知罪吗?”
常何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答错了,见李世民颜色严厉,心中害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臣知罪,臣知罪,臣之见识忤逆了皇上,请皇上治罪。”
“哼,你自称跟着虞先生读书,瞧你说话的口吻,与没读书时又有什么两样?这条陈语句凝练,词法清晰,见识精辟,谅你再读三年书也写不出来。你到底请何人所写,老实说出来,否则就治你欺君之罪。”
常何心里骂道:该死的马周,到底还是给惹出事儿来了。他叩头道:“陛下让文武百官直言时政得失,臣不通文墨,又不想违抗皇上之旨,就找了一些通文墨的门客帮臣。陛下,臣老实交代,此条陈其实是臣的门客马周代写。”
李世民见常何吓得不轻,想起玄武门之变时,他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惜其不通文墨,让其写条陈确实勉为其难。其请人代笔,能触理政之得失,委实也是忠君之心。何况他歪打正着,竟然能访到马周这样的人物。想到这里,李世民放低了声音,温言道:“常卿,起来吧。朕念你奉旨办事,恕你无罪。”
常何小心地爬起来,颤声道:“陛下,臣真的无罪了吗?”
“嗯,你说说这马周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