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一面招呼两人坐下,一面说道:“玄龄、如晦,你们两人平时是最有章法之人,缘何就忘了来这里议事?听温卿讲,你们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你们既然位列宰辅,须以天下事为己任,不能天天陷身于尚书省的事务堆里,这样不好。”
房玄龄小心答道:“皇上所责甚是,只不过臣与如晦刚刚入主尚书省,诸事忙乱,一时理不清头绪。”“不错,朕看你们确实忙昏了头。你们既为仆射,当广求贤人,随才授任,这也是你们做宰相的主要职责。朕听说你们每每听受辞讼,竟然日不暇给乐此不疲,还有时间替朕求贤吗?从今日开始,有关尚书省的细务可交尚书左右丞处理,唯大事及其他当奏者,方容你们过问。”
房玄龄和杜如晦急忙站起,齐声答道:“臣遵旨。”
李世民挥挥手,说道:“言归正传,赶快议事。”
各地此次报来的兴修水利项目,计有虢州欲修弘农渠,福州欲修材塘,绵州欲修折脚塘和云门堰,并州欲修栅城渠。这些工程量其实都不大,只不过今年以来李世民多次诏令不许滥征民力,各州刺史极为慎重,不敢擅专,因报来请朝廷示下。
温彦博简略地将以上工程叙述了一遍,然后抬头征询大家的意见。
房玄龄说道:“今年天遭大旱,田亩无水,禾苗饥渴。我看了各州报来的情况,北方的冀、魏、齐、郑、汴、陈、亳诸州以及关中地区的旱情稍轻一些。究其原因,前隋所修下的运河等渠,使沿途百姓汲水方便,能够灌溉,才得以缓解灾情。兴修水利有利于农桑,只是眼下百姓凋敝,似以不征役为佳。”
长孙无忌笑道:“看来隋炀帝并非一无是处,他开挖了诸多河渠,虽使当世百姓蒙害,然对我朝有利。”
魏征不赞成长孙无忌的观点,驳道:“隋炀帝穷尽民力,其留下的运河正好作为一面镜子,以为鉴戒。岂能因获小利而沾沾自喜?无忌,我们位列宰辅,这样的念头一点都不能有。”
长孙无忌对曰:“魏大夫所说的都是圣哲大道,然眼下沿渠百姓皆蒙其利,这是事实啊!你总不能为了痛说隋炀帝之非,而将他留下的东西统统弃之不用,或者干脆将其开挖的沟渠再填起来。我欲兴农桑,除了以农为本以外,还要充分利用好前朝留下的东西,方为正理。像原来蜀郡太守李冰造的都江堰,至今还在使用,即为例证。”
魏征又好气又好笑:“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将沟渠填塞了?”
温彦博摇手道:“别扯远了,皇上在侧,还是要议正题。你们这样斗嘴,是宰臣之间说的话吗?”
李世民看到魏征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好笑。心想素来伶牙俐齿的魏征,遇到长孙无忌歪说其理,给闹了一个手足无措,实在有趣。
此后高士廉、杜如晦陆续发言,魏征和长孙无忌也说了自己的意见。这件事情并不复杂,三言两语决了大概。兴修水利可以排涝抗旱,又有舟楫之利,是百益无一害的事儿。只是眼前不能滥征民力,这就显得很矛盾。诸人议论罢,齐齐眼望李世民,由其一锤定音。
李世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徐徐说道:“朕以前多次说过,致政须顾民心。兴修水利是为百姓谋利,不滥征民力也是体恤百姓,这两件事情都应该做。其实百姓农忙之时也是有时辰的,若其农闲之时也不能将时间荒废。此次兴修渠塘要改变以往的征役方式,可由当地官府召集所修渠塘能受益的百姓,先问明他们是否自愿出工修筑,若无阻碍,即可利用农闲时候开工。各州只要依此方法办理,不是强索民力,今后不用再报,即可便宜行事。你们若以为无不妥,就拟诏发下去吧。如晦,渠塘修筑时候,你要让户部派员下去明察暗访,防止州县官吏为出政绩,变着法儿滥征民力。唉,天下之大,不可放任不管呀。往往一道诏令下去,总有人变着法儿想对策。现在的吏治之风虽逐渐好起来,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李世民在堂上行了几步,转头又道:“大力兴修水利是不错的。天下山川纵横,雨水不均。今年天旱已久,有些地方颗粒无收;然将来也有暴雨成灾、大水泛滥的年份。现在国力有限,难以筹措大量人力、物力兴修水利。待将来有了积累,这件事情还是要做的。玄龄、如晦,户部的水部郎中和员外郎主持此事,要让他们立刻重新绘制天下的渠梁、堤堰、沟洫、运漕总图,将来在其紧要处逐年修建、疏通。隋炀帝修筑渠沟使我朝借利,然他当时好大喜功,幻想自己驾龙舟纵横天下,滥使了当时的民力、财力。这一点,朕任何时候均不会取之。兴修水利且修筑有度,此为朕之本意。”
议完了这些事情,李世民又将话题转到选才任能上。他说道:“玄龄、如晦,你们随朕多年,知道朕对举贤才的态度。当初朕令封德彝举才,然他许久未荐一人,并说天下无才可荐。朕当时就呵斥了他,须知天下并非无良才,惜未被发现或者人未尽其才。你们两人现在主事尚书省,朕刚才说了,要将一应庶务付与左右丞办理,把你们的精力放在选贤任能上。还有,原来吏部侍郎刘林甫曾奏选人要四时听选,随阙注拟,朕也准了。眼下虽逢灾年,然这件事情不可耽搁,现在进行得怎么样?”
房玄龄答道:“按旧例选人须在十一月毕集京城,自从陛下准了刘林甫所奏,吏部已经知会各州,算来到八月初,第一批来会试的举子就该到京城了。”
李世民屈指一算,现在离八月仅有二十余日,遂说道:“哦,没想到眨眼就到了。此次会试要提高主事者的规格,玄龄、如晦,就由你们来主持吧,具体事务由吏部考功员外郎辅佐你们。”
“还有,闻喜宴之时朕要亲临,宴饮所费由内府支出。嘿,这一下子吏部考功员外郎当不成座主了,举子们成了朕的门生。”
举子会试之后,放榜得中者由状元领头,前去拜谢吏部考功员外郎知遇之恩,敬称其为“座主”,并自称门生。然后,及第举子凑钱在曲江设宴,邀请其“座主”居于主席,即为闻喜宴。李世民今日金口一出,此次闻喜宴不用得中举子自掏腰包,皇上又亲临,岂不成了惊动天下的大事。
魏征谏道:“陛下为天子,则天下举子皆为天子门生。眼下用人之际,陛下提高规格以示重视,实在有必要。只是数年之后,须依国家制度进行会试铨选,臣以为恢复常制即可。”
李世民点点头。
魏征又说道:“陛下求贤若渴,臣想举荐两人。然臣为谏官之身,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世民笑道:“举荐真才固然需要有司层层选拔,然你们作为朕的股肱重臣,居于中枢之地,眼光要比常人高上一筹,你们阅人又多,当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如此,臣就冒昧举荐了。臣以为侯君集和杜正伦两人,皆有为相之才,可堪重用。请陛下细加审视,果如臣言,不妨简拔授用。”
侯君集多年跟随李世民征战,玄武门之变中立有大功,被授为车骑将军,封为全椒县子。不言而喻,他是李世民的心腹大将。至于杜正伦,就要籍籍无名许多。他为相州人,曾经被举为隋朝秀才,在当地有些虚名。李世民经略河北的时候,房玄龄闻其名将之收入秦王府文学馆,现在一直在弘文馆内托名学士。
李世民听说魏征举荐这两人,不免诧异,说道:“魏卿能举朕旧府之人,实出意料。我的宗亲旧属,若其无能无才,终究不授任他一官半职。像侯君集,朕一直以为他可为良帅,因命李靖教他兵法,使其有所受益将来能有大用。你说他有相才,朕确实没有看出来。至于杜正伦,他一直在府里籍籍无名,整日里沉默寡言。魏卿,你因何判断他们有大用呢?”
“臣曾经在多种场合里接触他们,并用心体察。侯君集虽为武将,然胸襟开阔,谋事甚详,又善于孜孜求教,则有无尽潜力。其矫饰之举经过皇上谆谆训导,近年来也尽行隐去。又如杜正伦,其忠直无出臣之右,且文章天成,有汪洋恣肆之气,从中可见其韬略风范。鉴于此,臣以为他们可堪为用。”
李世民微微颔首,沉吟不语。这时,杜如晦也奏道:“陛下,臣这些日子细细观察,觉得岑文本颇具才能。其为邓州人,性格沉静敏达,又善文辞。曾任萧铣之中书侍郎,赵郡王孝恭袭破荆州时,文本归降。那时赵郡王部下欲行掠夺之事,文本挺身而出,说赵郡王道:‘隋无道天下大乱,我等所以归降大唐,意欲去危就安。大王若纵兵掠夺,则江、岭以南人心离散。不如勒兵规范,并厚抚荆江,示唐皇之恩惠。如此,则归附者众。’赵郡王听其言而行之,果然效果明显。陛下,仅从此事上看,岑文本之见识要高人一筹,且怀仁抚之心。臣特向陛下举荐岑文本。”
房玄龄说道:“陛下,如晦说得不错,臣愿意一同举荐。”
李世民转向高士廉、长孙无忌、温彦博道:“你们对这三人有何评语呢?”
高士廉三人很为难,觉得不好说话,高士廉嗫嚅道:“房杜二仆射多替陛下取人,眼光是不会差的。魏大夫心存百姓,唯以才具取人,他既这么说,也是不会错的。臣等与这三人接触不多,又未多加留心,不敢妄置闲言。陛下如今求贤若渴,他们既然可堪为用,可以试用无妨。”
长孙无忌和温彦博缓缓点头。
李世民说道:“你们既然这样以为,也就是赞成了。嗯,侯君集既任车骑将军,又有爵位,实封也丰厚,其职位亦算高了,此次不用变动,朕再留心察看一番吧。杜正伦与岑文本既善文辞,可安排他们到中枢机要之地历练一番。擢杜正伦为给事中,专掌朕之起居注。他居于朕的身边,也让我可以就近观察他的才华。岑文本嘛,可授他为秘书郎,兼值中书省,与颜师古一同掌诏诰策令等初拟。”
李世民今天来到政事堂,本想顺便转一圈,没料到却遇到这么多事情。今天既当场定下了兴修水利之事和会试选人的体例,又意外得了几名被举荐之人,心中甚是畅快。他立起身来,说道:“就这样吧,大家都散去吧。”说罢,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