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德彝听到有人反驳自己,且言语犀利,不禁愕然而顾,看到说话者是魏征,心里顿时涌出怒火。但他城府极深,尤其在李世民面前不愿如萧瑀那样横眉冷目对人,因淡淡说道:“魏大夫言重了。天下皆知我皇英武绝伦,岂能与秦二世、隋炀帝相比?当着皇上和群臣的面,你要分剖清楚,切莫将此罪坐在德彝身上。”
李世民眉头微耸,唤道:“魏卿,你到前面来,不可胡乱指责别人嘛。”
魏征慢慢走到前面,面向李世民站立,张嘴欲言,李世民忽然失笑道:“众卿皆坐,唯魏大夫独立,莫非众人皆醉你独醒吗?”他瞪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太监道:“糊涂东西,还立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为魏大夫看座?”
魏征坐了下来,恰巧与裴寂相邻,与萧瑀、封德彝侧面相对。李世民鼓励他道:“魏卿,那日突厥来袭,你在朝堂之上与萧公、封公等人观点不同,事后想起来,颇与朕意暗合。你为谏官,应该如此,当怀国家大事,谏群臣之失,亦包括朕之失处。封公,自古以来言官只要忠君体国,即使其言语中有失当之处,亦属平常。是不是这样?”
封德彝点头赞同。
魏征开言说道:“封公刚才所言,是让皇上威权独运,乾纲独断。察秦始皇、隋炀帝为政时,他们并不希望国家败亡,如嬴政号称始皇,是希望子孙为二世、三世,将祚运一直延续下去。惜其以一人之能,妄想慑服臣下,奴役百姓,难免失于****,终于亡国。前鉴不远,若陛下遵其故事以行之,不是又走到老路上了吗?”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历代君主视百姓为愚民,且妄行其是,败亡者居多。其实百姓为水,当权者为舟。若能顺应水势,则舟行自顺;若逆水势而行,则舟覆亦不为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魏征听后立起,拱手向李世民一揖道:“陛下既有此思,实为天下之幸。为君者爱民如子,从善如流,何愁天下不能大治?如今大乱之后,百姓畏厌强权,正是施行教化的时候。若上下同心,不出三年,则天下即可大治。”
封德彝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霍地站起,引经据典道:“夏、商、周三代以后,人心渐渐浇薄,所以秦朝专用法律,汉代杂用霸道。它们是想教化而不能,不是不想教化。陛下,魏征为一浅薄书生,不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乱国家。”
魏征不待李世民接言,当场反驳过去:“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在于当时所理,化之而已。至于封公所说大乱之后不宜教化,相反的例子,历史上也多得很。昔黄帝与蚩尤七十余战,其乱甚矣,既胜之后,复致太平;九黎乱德,颛顼征之,既克之后,不失其化;桀为乱虐,而汤放亡,在汤之日,则得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
魏征这番话援古引今,考之史籍,令陆德明、孔颖达、虞世南听后连连点头,封德彝闻言也一时语塞。魏征再接再厉,反问道:“若如封公所言人渐浇薄,不及纯朴,至今应悉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
封德彝顿时变得哑口无言。
萧瑀咳了一声,说道:“魏大夫的这番话,想来是有些道理。然上古之时毕竟遥远,以之证于今日,咳咳,恐怕就有些虚妄了。要知治国之道,最为实在,容不得一点儿虚无。”
封德彝感激地向萧瑀投去目光,两人以前在朝堂之上互相不屑,不料今天却走到一起来了。
魏征言语刻薄地揶揄道:“不错,萧公与封公皆是二朝重臣,理国能力罕有其匹。不过,有一点我倒要请教:炀帝之时,刑罚甚严,然终至亡国。太上皇举事之后,广博仁慈,应之者众。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不知二公是否明白其中的缘由?”
萧瑀嘴巴张了一下,忽然嗅出了魏征言语中的蔑视之意,不由得大为震怒,沉声说道:“魏征,老夫已经隐忍你多次了。皇上面前,能容你蔑视上官吗?”
李世民挥手让三人都坐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缓缓说道:“今天让众卿家来这里,朕本意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只要心向国家,说些过头之语,朕不追究。萧公,魏卿,辩论道理尽可放言,然不能人身攻击,你们要注意了。”李世民此刻隐隐地对萧瑀有些不满。“至于大乱之后为求大治,当以何处之?朕以为魏卿说的有些道理。如今天下疲乏,百姓亟盼天下大治,是人心所向。若施以教化,必能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若专用刑律及杂用霸道,百姓皆谓我朝乃循炀帝之恶例也,势必心里抵触,战战兢兢不知所为。治理天下,倚朕一人之力断不能成,倚众卿之力亦不能成。须使百姓民心所向,上下同心,且教化渐深,则达大治。萧公,你以为朕对弓矢了解若何?”
萧瑀想不到李世民突然问此问题,有点摸不着头脑,愕然答道:“陛下爱弓马,天下皆知。”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朕少好弓矢,也一直以为自己深明弓矢之道。然近得良弓十数张,鉴赏之后以为不错,将其交给弓工鉴定,他们说‘皆非良弓’。朕问其故,弓工说:‘木心不正,则脉理皆斜,弓虽刚劲而出箭不直,则不能称为良弓。’这件事对朕刺激很大,知道朕悟出来些什么道理吗?”
萧瑀道:“唯学问一途无穷无尽,不能浅尝辄止。”
“萧公说得对。朕以弓矢定四方,用弓可谓多矣,然还是不能全知其理。朕据有天下日浅,对治理天下的所知肯定不如弓矢。然弓犹失之,何况天下乎?魏卿,朕举这个事例,你知道朕想说明什么吗?”魏征对曰:“微臣体察皇上之意,一者,天下之大,穷一人乃至数人之力不能察,因此要虚怀若谷,察纳众言;二者,天下不比弓矢,弓矢不好可以弃之,然治理天下不知百姓利害和政教得失,则遗祸无穷。”
李世民向魏征投去赞赏的目光,说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虞监,你立刻拟旨。”虞世南时任著作郎,掌宫中文翰之事。闻听李世民召唤,他急忙起身,走到李世民身后的文案前。
李世民接着道:“自即日起,诏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以待朕随时召见,询访外事。另诏京内京外七品以上官员,每有治国良策,可以直接上疏于朕。”
李世民的话音一落,那边虞世南援笔立就,随即拿过来让李世民过目。李世民看了一遍,嘱咐道:“用宝后立刻明发。”
李世民又目视群臣道:“乱后易治,唯用教化,且抚民以静。这是既定国策,朕心已定,勿复再论。刚才封公、萧公和魏卿三人争论甚烈,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妨说得深入一些。”
封德彝拱手道:“陛下决心要抚民以静,其实与太上皇一脉相承。皇祖老子的教义中,以清静无为为主旨,陛下遥追先祖,古为今用,定然会大放异彩。”封德彝的这番话说得李世民拈须微笑,意甚嘉许。
众人听后,都知道封德彝又在这里大拍马屁,然碍着李世民的威严,不敢再吭声。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先祖教义博大精深,我为后人,当遥追其英烈,渴望有成。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农时为本。怎样做到不失农时呢?就在于人君做到简静。如果兵戈屡动,土木不息,即使不想夺农时,那也枉然。”
魏征以手加额道:“陛下所言极是。若想安人宁国,唯在于君。君无为则人乐,君多欲则人苦。”
封德彝反驳道:“魏大夫此言有些不通,若把天下兴亡的责任都推在君主一人身上,是不是有些偏颇呢?我们作为臣子,应该尽什么本分呢?”
魏征道:“主明臣忠,终归要由君主来做表率。”
这时,一直默不做声的王珪站起身来,面向李世民道:“抚民以静,唯在教化,这是陛下定下的国策,那是不错的。说到这施行者之责任,正如魏大夫所言,君主之责任最为重大。想秦始皇与汉武帝,对外穷极兵戈,内则崇侈宫室,这样将人力用尽,祸难就随之而至。他们难道不想安人宁国吗?非也,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做。刚才也说到隋炀帝,其殷鉴不远,在座多数人都亲历其境。臣不想再说其弊,只想说一点,伏愿陛下慎终如始,方尽其美。”
“说下去。”李世民点头道。
“做事之初则易,终之实难。若想取得国家大治,须抑情损欲,克己自励,方能善始善终。”王珪一字一顿,缓缓说出。
李世民想了一下,笑道:“王卿,你的话朕记下了。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朕知道这个道理。不过现在刚刚开始,说这话过早。反正今后我们相伴的时候长着呢,朕若不能坚持,你们作为谏官,要当即指出,朕一定虚心接受。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可离题太远。如晦,你虽主持兵部,然也不能不问外事。听了众卿之言,也要说说你的想法。”
杜如晦起身道:“譬如行军打仗,由陛下定下方针大略,剩下的就由臣子来执行了。说到这治国之事,臣见识浅薄,不敢妄言。然臣想,这抚民以静并施以教化,毕竟题目太大,需要有诸多细致措施辅之才行。其实陛下刚才已经做了两件具体事儿,一是裁撤冗员,二是求谏与纳谏。这几日,臣和玄龄兄曾议了几回,有这么几条。”
李世民大为兴奋,说道:“人言‘玄龄善谋,如晦善断’,你们两人若结合在一起,所谋定是很完善的。哈哈,这么多年你们两人一直在一起,朕现在把你们分开,这是朕的错处了。”房玄龄现为中书令,杜如晦为兵部尚书,两人所辖事体确实截然不同。
杜如晦目视房玄龄道:“玄龄兄,你的口才比我好,还是由你来说吧。”
房玄龄摇摇头,又向他重重地摆摆手。
杜如晦转头道:“要想取得天下大治,抚民以静施以教化为根本。还有四条措施,那是一条也不能少的。
“一者,前隋奢费,耗尽国力,使百姓心冷。所以从现在开始,宫内及百官要去奢省费,以俭朴为务,不可再造宫室,追求奢侈,此为第一要务。
“二者,均田法及租庸调法由隋文帝兴之,其主要意义在于规定百姓应该承担的徭役,惜被炀帝破坏,其滥征民力,劳役无时,终致败亡。要使百姓安静,必须轻徭薄赋。如今国家初创,仓库犹虚,没有丰裕的钱帛予以给复和免赋。这就需要严格按‘两法’的规定办,多一粟多一绢,也不可妄动百姓。
“三者,要选用廉吏,做到人尽其用。陛下求贤若渴,此条不用多说。唯有一点,刚才魏大夫说到主明臣忠,这一点很重要。若如是,则政治清明,廉吏竭尽其才,佞臣也要收拾起劣处以取信陛下,与群臣相处。
“四者,要使民衣食有余。君依于国,国依于民。搜刮百姓以奉君,就如割肉以充腹,当其腹满之时其身自毙。有句俗话说‘小河无水大河干’,反之,若小河水盈,则大河充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世民凝视了房玄龄和杜如晦一下,心中忽然晃过一个念头,然没有往深处想。他站起身来,赞道:“如晦说得好,这里面也有玄龄的功劳。魏卿,众卿家,你们一心向朕,何愁天下不能治呢?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这四点,朕已经记下了,当刻骨铭心。”
不知不觉已过午时,李世民的肚子已饿得叫了起来,因笑道:“忙而忘食,这是朕的不是了。传尚食局,为我们每人准备一份便饭。如晦说要去奢省费,就从今天做起吧。”
李世民在人群中看见韦挺,就将他唤了过来,问道:“记得袁天纲说过,他曾经为你和王珪、杜淹三人卜过,现在你们果然一殿为臣。看来他卜得还是准的。”
韦挺答道:“袁天纲、李淳风两人确实为异人。事实如此,不由得人不信啊。”
李世民悠悠说道:“是啊,这两人飘荡无所,不知又云游到何处?如今天下已定,该是他们还朝的时候了。韦挺,如何探访到他们的踪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韦挺的住宅在通义坊内,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长安达官贵人的私宅大多这样建设。其呈中轴线和左右对称的平面布局,分为前后两院。从南到北分别排列着大门、亭、中堂、后院、正寝;东西两厢各有五处廊房;后院中还有假山、草亭。
前些日子,韦挺夫人诞下一女,今日适值满月。韦挺自从回京之后,将其跋扈的性子收敛了不少,不愿意为办小女满月之事招摇太过。因嘱家人在女儿满月之日,仅请双方家人赴宴,至于同僚,韦挺只请了王珪、杜淹、魏征三人。请柬发出后,三人欣然应邀。
天刚擦黑,韦挺家人将大门、中堂、后院张起灯来,只见满院雪亮,洋溢着一派喜气。韦挺站立在大门之下,迎接来贺的宾客,知事者将来宾引入各自的座位。
魏征、王珪、杜淹三人一同来到。原来他们三人先在杜淹家碰头,因为杜淹家离通义坊最近,步行来即可。三人先是令家客带着祝贺的礼物前行,然后弃马步行,一转弯就到了韦挺的门首。
韦挺迎上前去,拱手道:“风急夜寒,累三位兄长步行前来,韦挺心里甚是不安。”
杜淹失笑道:“韦兄弟向来快言快语,什么时候也学会虚套了,委实令人奇怪。”
王珪也笑道:“是呀,听说此女生得极有凤仪,相者言其日后必有大贵。韦兄弟不请别人,独想起我们这几个曾经患难之人,风急夜寒又算什么?”
韦挺不再客套,自己走在最前面,将他们引入中堂。原来唐人规矩,主引客者须走在最前,方为礼数。
中堂内已备陈饮馔,三人入席后先奉上贺满月礼。杜淹的礼物是一只金花大银盆、一只镀金银盖碗;王珪的礼物是内漆半花镜、玳瑁刮舌篦;魏征的礼物最特别,是一端普通的砚和一管普通的笔,以及他亲自手抄的《诗经》。杜淹看后觉得奇怪,问道:“魏大夫,韦兄弟并非生男,你送些笔、砚、书,莫非想让她将来做女状元吗?然我朝并未开此科呀。”
魏征正色道:“不然。女子幼时须多读书,方知礼节。世人皆说女子无才即是德,我却以为不然。韦兄弟,你以为如何?”
韦挺哈哈笑道:“魏大夫今日在廷上能够折辩朝中重臣,你说过的话,那是不会错的,小弟谨受此言。来人,将这些礼物都收起了。另让夫人抱小女出来,让三位大人一观。”
很快,韦挺夫人抱着女儿来到中堂。三人围前一观,王珪啧啧赞道:“果然生得好,有富贵之相。”
韦挺道:“小女今日得了三位大人的称赞,肯定受益不浅。夫人,魏大人今日嘱我,让多教授小女一些书墨之事,这件事要牢记在心。”
韦挺夫人盈盈拜道:“贱妾谨遵魏大人教诲,定当多教小女文墨。”
稍后,四人入席举盏,饮的是京城之中流行的“土窖春”酒。韦挺爱享受,口味颇高,令人从曲江酒肆中用食盒送来精致的菜肴,如飞刀鲙鲤、罂鹅笼驴、炙烤羊肉、缕金龙凤蟹、鹿脯等。
魏征看到如此丰盛的宴席,碍于面子先是吃了几口,见美酒佳肴还在一道道地上来,身边的女仆忙碌地为客人布菜换盏,心中实在不忍,遂停箸道:“韦兄弟,按说得到你如此丰盛的款待,我应该承情才是。然你知我为直率之人,我心里实在不安呀。”
王珪也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我也有同感。”
韦挺愕然道:“我知道,这些菜用食盒装来,滋味就差了些。然小弟想,如今不可招摇太过,只好如此,有些慢待你们了。”
魏征摇头道:“非也,恰恰相反,是你的盛情太过。今日午时在弘义馆,皇上听了杜尚书的话,其中一条叫做‘去奢省费’,所赐午膳仅一只,清汤一盏。你现在这样,与皇上的意思大相径庭,我实在难以下咽啊。”
王珪道:“魏大夫说得不错。我们三人皆为谏议大夫,韦兄弟,你为尚书右丞,都是皇上的近臣。我们三人又为言官,主纠察别人之失。如此奢费,如何去说别人呢?”
韦挺顿现尴尬之色,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喉间嗫嚅几声话终究没说出来。
杜淹打圆场道:“韦兄弟如此盛情,足证待我们不薄。不过事情已做下来了,将这些精美之食扔掉也是一种浪费。韦兄弟,我看这样吧,将未上之菜尽数退回,今后不可再如此奢费。我们今日仅食案上之菜,再让后厨煮些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