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世民逐走刘黑闼,顺利得了洺州,正整军准备南下进攻徐圆朗的时候,忽然长安接连来了三拨快马,使者传达李渊的圣旨,让李世民速返京城。
李世民接了圣旨非常纳闷,眼下正是一举荡平山东的关键时刻,父皇缘何在此节骨眼上将自己召回?他心中不解,见房玄龄和杜如晦正在身侧,遂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也不太明白李渊急召李世民的真正原因,两人对视良久,杜如晦方缓缓言道:“皇上为何急召秦王,属下也一时不太明白。表面看来似是想垂问河北形势,不过这一段时间京城里很是热闹。皇上是不是听了什么言语,也未可知。”
“京城里有什么动静?”
房玄龄道:“如晦得到一些京城里的消息,本想当即报给殿下。又见殿下这些天忙于攻克洺州之事,我们商量,不能让秦王为此分心,就缓了些日子。如晦,现在大事已了,你可以摘要说上一说。”
杜如晦道:“属下先从新安的事儿说起,一日来了一帮人,将庄园内的人悉数押走。”
“啊,什么人干的?楚客现在何处?”
杜如晦听到“楚客”二字,低头不语,眼泪潸潸而下。
房玄龄插话道:“这帮人将楚客带到京城,百般讯问,严刑拷打,楚客被逼不过,终于咬舌自尽。”
李世民大惊,上前拉着杜如晦之手,颤声道:“如晦,这件事儿怪我思虑不周全,当时应将楚客转走为是,没想到一疏忽就连累了楚客。不想楚客竟如此屈死,我,我心痛如割……”话没说完,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杜如晦擦了一把眼泪,说道:“秦王切莫为此伤心。如今楚客已死,徒思无益。不管怎样,楚客没有坏了秦王的事儿。”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心伤楚客,不仅仅因为他舍身取义。如晦,记得在洛阳时我说你有福气,能摊上这样一位好弟弟,难得啊。”
场中气氛顿时沉闷,还是杜如晦最先止住悲痛,转移话题,说道:“秦王,这群人的来历甚是蹊跷,他们拷问庄丁,最后是裴寂拿着伏辩向皇上启奏。其实这帮人的正主儿却是东宫的韦挺,由此看来,东宫和裴寂已经联上手了。”
李世民冷冷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奇怪呢?当初诛杀刘文静的时候,他们就很默契。算起来,这至少是他们第二遭联手了。”
“还有,李安来信儿说,万贵妃告诉秦王妃,近时裴寂和尹德妃、张婕妤往来甚密。宫女们私下里说,尹张二人最近得了不少宝贝,明显是裴寂所赠。”
“嗬,还闹到宫里去了。”
“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京城那里不太平,李艺和我们大营里每天送往京城的密奏也不少。若皇上信了其中的什么谗言,那么此次所下旨意就大有深意了。”
房玄龄忧心地说:“许是前一段秦王风光无限,如今又得大捷,一些人心存忌妒而上谗言,让皇上在那里举棋不定。秦王,也许玄龄下此结论太早,不过树大招风,还是要有几分警惕才好。”李世民点头称是,默默沉思。
李渊连下旨意急召李世民回京,果然是在两仪殿东暖阁读了李元吉的奏章,心中一时大怒,下手诏让快马送出。
李渊大怒的时候,只有裴寂一人在他身侧。裴寂见李渊脸上阴晴不定,一时不敢插言,待见他将手诏发出,方缓缓言道:“秦王英武能战,若擅行其事,时间久了恐酿成祸端。”
李渊然其言,说道:“不错,裴监,你所忧甚是有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儿。当初我在太原首义,及其后削平天下,二郎还是很有功劳的。为什么到了今年,二郎就有了变化呢?其原因不在自身,关键在于外力。此儿久典兵在外,为读书郎所教,非昔日之二郎也!”
裴寂心里窃喜,添油加醋道:“皇上圣明,其实二郎原来是一个挺好的人儿,只不过他现在变了。其身边的房玄龄、杜如晦、褚亮、薛收等人,原来都很落魄,他们臣事于大唐应该尽心辅佐才是,然心思难测,偏爱在历朝典章中搜寻字眼,以此来游说二郎,妄想有所图谋。说起来,他们皆是山东寒族,历来对关陇贵族看不顺眼儿,也许想借二郎之力翻身呢。”
这是一个**话题,李渊如今在朝中所倚,大多是关陇贵族的老班底。他们依靠父祖积荫抱成团儿,不容许另外的势力集团崛起插足。在朝中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已经形成了惯例。李渊听后警惕地问道:“裴监,这些话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裴寂笑道:“皇上知道老臣的本事,除了陪皇上喝酒、说话儿,不敢想其他事儿,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点子。老臣刚才所言,是从朝中听来的。他们说,秦王如今多用东人。”
山东士族以诗书传家治业,历来为宦中主流,只不过北朝之后渐趋式微。关陇贵族起身草莽,以武立国,多年来始终对山东士族保持高度警惕,他们心里形成默契,庙堂高位不容许山东之人居之。李渊听后心里一震,心想二郎多任用东人,可谓大有深意。若山东之人果真借二郎之力入朝参政,弄不好朝中就会大乱。李渊在这一点上秉承了祖上的训诫,即是联络关陇贵族为其强援,形成朝中的政治基础,若谁想动此基石,李渊会不含糊坚决反对。李渊在那里沉默半天,目视裴寂道:“裴监,看来我刚才所发手诏并不为错。二郎久典兵在外,该让他回来歇歇了。如今天下大定,有人作乱也难起大浪,二郎在那里也是大材小用,正好让其他子侄们出外历练历练。”
裴寂不失时机说道:“皇上圣明,其实太子也该出外历练一番才是,他为储君,仅习朝政失于单调。”
李渊点点头,遂唤来颜师古拟旨:封李道玄为淮阳王,任为洺州行军总管;封李瑗为庐江王,为任冀州行军总管。
这两人皆为李渊的族侄,他们与皇子的关系也透着玄机:李道玄长年跟随李世民东征西讨,弓马娴熟,性格刚强,敢于冲锋陷阵,他此时尚在洺州。那李瑗性格温和,与李建成来往甚密。由此看来,李渊在人事任用上力求平衡,可谓煞费苦心。
不数日,李世民带领尉迟敬德数人,轻骑入了长安。他不回天策府直奔宫城,到了宫门前,听说朝会已散,就让通事舍人禀报李渊要求觐见。李渊当时正和几位近臣在东暖阁议事,闻听李世民到了宫门前,就向几位臣子挥挥手道:“走,随朕前去接接二郎。”此后李渊乘腰舆出了东暖阁,几名大臣随其后。
众人到了长乐门,只见李世民已经跪伏在那里,口称万岁,又说道:“儿臣奉旨回京,累父皇大驾来此,儿臣诚惶诚恐。”
李渊伸手拉起他,说道:“我儿平身,这一次你又替为父辛劳。走,先入阁叙话儿。”
他们折头又回到东暖阁,裴寂见李渊如此做派,心里打起了小鼓。心想李渊当了皇帝果真不简单,不管心里如何想,面子上的事儿都做得不显山露水。像面前的这件小事儿,不用到明天,皇帝亲迎皇儿的话儿自然会传出去,外人都会想李世民依旧蒙圣眷宠爱,不会想到别处。
李世民入阁后,详细向李渊陈述了此次攻打刘黑闼的过程,最后说道:“儿臣此次定了河北,又见东边还有徐圆朗、辅公柘为乱,就想乘胜一鼓灭之。当时想赶时间,就一面给父皇上表章请旨,一面准备兵马攻之,请父皇赦儿臣擅专之罪。”
李渊温和地说道:“你替为父分忧,何罪之有?我此次召你回来,实是怕你太累,别因此伤了身体。说起来,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弓弦已经拉得太紧。现在那里仅剩下一些小贼,辅公柘处于江淮之间,可让孝恭、李靖他们顺手除去;至于徐圆朗,让四郎去对付他就足够了。你呀,就不要事必躬亲了。”
李世民听后,顿时焦急起来,说道:“父皇,不可小瞧了那帮贼人,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刘黑闼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儿臣以为应乘胜剿之,方可一举安定天下。临阵换将为兵家大忌,这群人一直由儿臣统领,若再换帅又要让他们熟悉许多时日,恐会贻误战机。请父皇让儿臣在山东多呆几天,待扫荡贼酋后再行班师。”
几名大臣不明白李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眼看李世民大胜,正好一举安定山东,缘何让他中途撤下来?其中只有裴寂心知肚明,然脸上未露出一丝得意的痕迹。
李渊的立场很坚定,慢慢说道:“二郎,你的意思我明白,还是想替我分忧啊!要是别的皇子和皇侄都如你这样,那该多好哇。眼前的事儿,你可以先返回,在那里主持一段时间,过上月余时间,可将那里的事情逐步交给四郎。对了,我刚刚任道玄、瑗儿为行军总管,就让四郎带领他们在那里多历练历练,万一将来有事,你又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李世民低头思索了一下,觉得月余时间可以将那边的事情办好,就说道:“儿臣遵旨。”
“你先回去吧,过些日子,你让嘉敏将几个孙儿带入宫内,让我好好瞧瞧。”
李世民点点头,又和其他大臣寒暄了几句,然后准备退出。李渊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叫着他说道:“对了,你回洺州后告诉神通,让他把洛阳那块地交给尹妃家人。”
“儿臣知道这件事儿,神通叔不愿意交地。”
“你找神通好好说说,就说朕已有诏,将这块地赐给尹妃家,让他别再争了。”
李世民为难地说道:“父皇,当初在洛阳时神通叔找儿臣求要这块地,儿臣答应了他。后来尹妃家想要,毕竟在其后嘛。”
李渊的声音没有提高,然口气却严厉起来:“不行,要按朕的诏令办!天下之大,还能有什么人的话大于朕的诏令吗?”
李世民见李渊上火,不敢再争,遂再拜退下。两日后,他带领尉迟敬德等人又返回洺州。李世民听出了李渊的意思,觉得不好再抗,就劝说李神通遵诏退地。李神通老大不愿意,嘴中诟骂尹阿鼠不停,最后无可奈何点头同意。
尹德妃终于胜了这一仗。
李建成那天听了封德彝的言语,顿时大悟。他遍视府内,检点朝中,开始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这日他奏报李渊,要求将裴矩、郑善果任为太子左右庶子,李渊照准。这两人皆是前隋老臣,李建成将他们迎入东宫内,主要想为自己装点门面。其时在东宫内,有太子少保李纲、太子詹事窦轨、太子洗马魏征、太子中允王珪、太子舍人徐师漠、太子率更令欧阳询、直典书坊唐临、太子左卫率韦挺、记室参军事庾抱、长史唐宪。一段时间里,李建成把握时机,分别与他们一一进行了交谈,并以与李世民有关的言语相试探。最后,李建成得出结论:除了韦挺之外,还可以和王珪与魏征推心置腹,商讨相争大计。
魏征自从被窦建德放回长安,即被任为太子洗马。这个差使主要是掌管东宫之文翰图籍,说起来也是一个较清闲的职位。李建成起初并不看重他,魏征就日日在房内整理图籍,等闲难见上李建成一面。
王珪今年四十二岁,其家族也为关陇贵胄。李渊刚刚入长安的时候,王珪正因为获罪躲避在南山中,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多年的时间。李纲当时跟随何潘仁占山为王,与王珪来往甚多,知道王珪的本事,因而向李渊举荐。李渊先任王珪为世子府咨议参军,后东宫建,又任为太子中舍人,寻转中允。
李建成一开始将李纲和王珪一样看待,后来逐渐发生了变化。
李纲自幼慷慨有志节,每以忠义相许。其为隋太子洗马时,敢于当庭与隋文帝面争,后来又惹了一些朝中权贵,无法在朝中立足,只好隐居在鄂县,被何潘仁任为长史。及至何潘仁被李婉娘收伏,李渊攻下了长安,李纲随之入了长安。李渊对他甚是礼敬,拜他为礼部尚书,后来又兼太子詹事。李纲虽然经历了许多变故,然性格一点儿都没变,只要见到不平之事,当即出言直抒胸臆。那时李元吉丢了并州逃回长安,李纲与李世民旗帜鲜明站在一起,要求处罚李元吉。李纲又见李建成好饮酒,多猜忌之心,遂上书相劝。李建成不理他的劝告,李纲因此郁郁不得志,向李渊上表要求告老还乡。李渊见表大怒,谩骂道:“你既然能当何潘仁的长史,难道还羞于当朕的尚书吗?”李纲顿首答道:“何潘仁想杀戮之时,每听臣谏,即停手不杀,所以臣为其长史并不为羞。陛下功成业泰,臣以凡劣,安敢久为尚书?且臣事太子,所怀鄙见,复不采纳,既无补益,所以请退。”李渊不是糊涂人,以李纲为隋代名臣且一片忠心,并不加罪,反而待之以优礼,另擢拜其为太子少保。李建成经过此事,心里非常厌恶,其后李纲患有脚疾,来往不便,李建成也乐得不去招惹他,落个耳目清净。李建成又见王珪性格沉静,平素默言少语,不似李纲那样霹雳如火,渐渐就远了李纲而与王珪亲近。
武德五年四月一日,李渊见刘黑闼被平定,正好宫廷果园献来樱桃,遂大摆樱桃宴以示庆祝。宴后,李渊将新熟的樱桃赏赐给近臣,并说东宫人多,要加倍发给。李建成携带樱桃回到东宫,将樱桃分送给诸官。他又移步到弘文殿西的兰台阁,这是他日常喜爱独居的书房,令人召韦挺、王珪、魏征入内共食樱桃。
三人很快依次入阁,韦挺入内见桌上摆着红艳艳的樱桃,赞道:“这樱桃好新鲜,刚才见宫女为众官分发,还想殿下忘了我们呢。”他招呼宫女:“去,取一些糖、酪来,这样食之更佳。”
李建成微微笑道:“人言韦挺最会享受,果如其然。我风闻今年流行以糖、酪拌食樱桃,想是你已经尝过鲜了。”
王珪也微微一笑,并不做声。魏征入阁后已经坐在案前,伸手拈起一枚樱桃放入口中,只觉得满口香甜,开口道:“樱桃为果中珍品,本身已经极甜,又透出馥郁香气,若再以糖、酪拌之,反遮去原味儿。韦兄弟,你不妨品尝对比一下。现在长安人人以流行时尚为美,其实时尚仅是一种时髦,去浮华留质朴,才是至理。”
韦挺平时不甚谦虚,不过很服气魏征,答道:“魏洗马既这样说,那是不会错的,韦挺一向心悦诚服。想魏洗马在酿酒之时,早已经尝遍了天下的果味儿。”魏征年轻时曾经出家为道士,他不炼丹药,专揣摩酿酒,已有很深的酿酒功夫。这些年京师传言,魏征所酿佳酒味道极美,一些大臣纷纷找魏征索酒,惜魏征轻易不示人。见尝不到美酒,部分人退出索酒行列,并言说魏征浪得虚名,酒未必就好。还有部分人深信不疑,艳羡更甚。
李建成招呼三人:“来,大家请吃吧。”
众人拈食樱桃,不大一会儿,一盘红艳艳的樱桃被食尽。
魏征先起身去净了手,问李建成道:“殿下,听说秦王奉诏返京,今日又返回洺州。皇上因何召见他呢?”
李建成道:“我听裴监说,父皇因二郎擅自向徐圆朗用兵,大为震怒,因而将他召回。不过我见父皇这几日待二郎的态度,并不严厉,温和得很呢。这不,又将他打发回前线指挥去了。”
王珪道:“皇上素来宽简仁厚,又待秦王宠爱有加。如今虽将秦王放回,但其心中的震怒看似熄了火,其实并未善罢。说起来,这些年秦王风光无限,无非因皇上喜爱,现在皇上心中有了反复,依臣看大有文章可做。”
“有什么文章呢?”李建成问道。
“臣曾听殿下言道,李艺多来奏章说与秦王不睦。现在殿下与齐王交好,可派人通过齐王与李艺联络。举目天下,外藩中以李艺最强,皇上对他也最为看重。若殿下能与李艺联手,就有了一支强援。秦王打下了洛阳,奏请皇上让温大雅和张亮经营,洛阳形胜之地,已为秦王的后院。这一点,还望殿下三思。”
李建成心里一动,觉得王珪所言与封德彝当初的点拨不谋而合。现在自己着手积累东宫力量,然连结外藩和掌握典兵权收罗武将之举没有一点着落。若真能和李艺联手,这方面就有了突破。
韦挺说道:“王中允此计大妙,殿下,韦挺愿为使去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