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稍微能理解药不然把我送来这里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营房大门,最终还是没有迈出去。
中午我给自己随便炒了一个鸡蛋,草草吃完,然后回到了后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经全部砸好,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纸,努力把脑子里的杂念赶走,全神贯注在这一百多个汉字上头。
老徐早就把墨扑准备出来了。这是两个蒜头状的棉花包,外面包着两层丝绸,底略平。我用毛笔把墨水抹在瓷碟里,这是松烟墨,墨质很好,而且老徐还在里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闪闪发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匀了。然后我拿起其中一个,朝纸上扑去。
按照书上的说法,墨扑需要轻轻捶拓,先轻后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乌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发现,这墨拓与滑冰一样,说起来简单,实际上难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里,怎么拿怎么别扭,更别说去扑墨了。
书里还说拓墨要“先轻后重”,这就更让我为难了。什么算轻、什么算重?我拿着拓包一片片抹过去,不是过浅,就是成了一个大墨团。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却是墨道相杂,惨不忍睹。我想去补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劲,宣纸随之皱起来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着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头一看,且不说施墨均匀与否,单看那些字都墨迹粗浅不一,根本不忍卒读。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时候不够认真,纸和碑面之间没有完全贴合,雕字的凹凸感无法显现,拓出来自然没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用废了七八张宣纸,累得头晕眼花,一张都没弄出来。我这才知道,这门手艺看似容易,难度却比跳交谊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时候,老徐扛着一袋子大米回来了。他走到后院,我正忙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老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俯身亲自演示了几下。人家这手艺,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行云流水,没见他胳膊怎么动,碑面已经涂上了一层厚薄均匀的黑墨,动作心旷神怡。
老徐搁下墨扑,淡淡地说了八个字:“不动手指,只用腕力。”我依言试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错。我正要俯身继续去擦,老徐却把我给拦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说。”老徐说。
我们两个把东西收拾起来,搬回了屋子。饭菜已经煮好,白米饭加炒青菜,还有几块蘑菇。
我们俩蹲在灶台旁,一声不吭地把饭吃完了。我把碗搁下,抹了抹嘴,开口问了一个忍了很久的问题:“你在这里多久了?”
“八年。”老徐干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时大墨泼洒,说起话来却是惜墨如金。
“为什么?”我斗胆问了这个问题。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为碑就在那里。”
这个回答很有哲思,但实在是答非所问。他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去追问……于是我们两个在沉默中把饭吃完了。我主动提出洗碗,老徐也没谦让,转身进屋点亮煤油灯,开始写东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觉得有点撑,躺不下来,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里乱转。人这一闲下来,杂七杂八的思绪就重新涌上心头。我不知道烟烟在牢里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刘一鸣和五脉的状况如何,我这么缩在山里拓古碑,到底是修炼,还是逃避?无数的疑问重新浮现在我的心头。
我知道应该心无杂念,可这些不是杂念啊。
我在外头转了几圈,越转越心烦,有几次甚至有冲动干脆离开算了。可一想到钟爱华、戴鹤轩两张奸计得逞的脸,我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冲动,返回营房去。
我一进门,恰好看见老徐从书房走出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递给我几片丝绸和棉花:“做几个墨扑来。”我接过东西,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干净了,所以一个墨扑只能拓一两块碑,属于消耗品,肯定得经常做新的。有我这个免费劳动力,老徐怎么会不用。
这墨扑看着简陋,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丝绸和棉花质地不同,要把它们扎成一个蒜头形状,扑碑的那一面平宽如熨斗,丝绸和棉花之间要分出层次,以便让墨汁渗透均匀。这么一个简单的工具,我扎了半晚上,才算是勉强扎好了六把。一摸脑袋,一脑门子汗。
我拿去给老徐表功,老徐却不置可否,只让我搁到工具箱里,然后早点去睡觉。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扑较劲,确实是精疲力尽,倒在**就睡着了,脑子里再也没闪过其他“杂念”。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继续跟这块碑较劲。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我的表现好多了。老徐在屋子里写东西,偶尔出来指导我一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话说得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手艺这东西,门道其实就那么多,老徐教会我几个诀窍,剩下的就是熟练程度了。还是卖油翁那句话——“惟手熟耳”。
我现在有点明白老朝奉为什么安排我来学碑拓。这东西非常讲究全神贯注,眼、手和心三者节奏相合,一点都不能错。稍有一丝分神,整个碑拓就可能前功尽弃。我有好几次都扑到最后一块了,精神稍一松懈,扑哧,全废。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我整个人双手拿着墨扑,一直盯着碑与纸,根本无暇多想。
傍晚太阳落山之前,我终于成功把第一块碑上的纸揭下来了。这次拓得不算尽善尽美,但大体没有瑕疵,已经算是及格了。我捧着还未怎么干的拓纸,爱不释手,心情像是小学第一次上手工课一样。
没等我高兴完,老徐指给我看另外一块石碑:“明天你来拓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这石碑和上次那块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三百多个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说的是一个前清举人,自然是四骈六丽,朗朗上口,还用了不少冷僻字。从墨拓的角度来看,字冷僻不要紧,讨厌的是笔画太多,敲起字口来实在太麻烦了。
要知道,墨拓时宣纸要保持干湿得宜,如果中途停下来,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会有细微的差异。所以拓碑讲究一气呵成,中间不能停。一百多大字费了我两天工夫,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老徐这里没有钟表,我只能靠日出日落来计算时间。这一块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才勉强弄完。一天砸字口,两天扑墨,每天都从早折腾到晚,中间用废了无数纸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从来都不言语,就让我一个人闷在那忙活。这三天来我殚精竭虑,跟跑过一遍马拉松似的,倒头就睡。
我咬着牙,终于把碑帖从石碑上一点点揭下来,拿给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垫着捋了一遍,略一点头:“你可以开始正式学碑拓了。”我一听,眼前一黑,差点跪倒在地。吓得老徐那条狼狗嗷嗷直叫,一边叫一边往后缩。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徐还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两口饭,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拓碑?”
老徐没吭声。我以为触到了他的痛处,肯定要挨骂。没想到老徐没发火,他闷着头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饭夹起来放到嘴里,嚼完咽下去,然后对我说:“碑者,人手所写,人手所凿,人手所拓。所以碑里有魂,是活的。相机和录像能留其形,难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这是老徐对我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也很有哲理。可我觉得,他好像仍旧在回避这个问题。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给我一块石碑。这块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员的诏书,这家人特意请人给刻在碑上来做炫耀。天子诏书,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笔也不敢省略,还有被表扬的人生平与历任官职,整个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缭乱好一阵。我都没勇气去数到底多少字。
好在经过前两块碑的锻炼,我已经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过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细致的心态罢了。
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从来没这么沉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围的一切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盯着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们就是我的一切。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后来都不记得过了多少天了。我终于将这面石碑奇迹般地拓完了,乌金发亮,黑白严整,堪称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张拓片了。老徐看了,终于吐出两个字:“不错。”
我一看机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了我一眼,啥也没说,一转身就走了。我心想前两次问,他都没生气,怎么这次就恼了呢?
老徐走的时候,没告诉我继续拓哪一块碑,我整个人闲下来,突然一下子反而不习惯了。我怕我闲下来又胡思乱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决定还是去找老徐问问接下来该拓什么,我刚一进营房,老徐恰好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摞稿纸。
我一愣,这是要干吗?老徐把稿纸递给我:“校对。”然后背着手出去了。
得,我从拓匠又改行当编辑了。
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书房里没偷看的那堆。我现在得了老徐允许,可以放心地阅读了。不过说实话,这稿子我说做校对真是有愧于心,人家写的一手小楷极为漂亮,纸面整洁,一滴多余的墨迹都没有。拿到封建时代,可以去考状元的——这还用得着我“校对”么?
我躺到行军**,选了个舒服姿势,摸着那条大狼狗的脑袋,一页页看下去。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记》,一看就知道是说南京碑帖的事。我刚一读序言,就大吃一惊。
徐舒川在序言里说,他的父亲徐年当年是孙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卫士。孙先生葬在南京以后,他父亲自告奋勇,成为护陵部队的一员。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军和护陵部队和平交防,徐年随即退伍。凭借抄得一手好碑的技术,徐年调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负责碑帖。徐舒川从小就跟随父亲长大,深受影响,对古碑有了极大的感情。
难怪老徐住在这间废弃的营房之中,原来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老徐说,南京六朝古都,两千多年历史,可是历代居然没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无人筹办南京碑林,实在可惜。古都古迹,历代战乱毁了不少,“文革”期间又砸了许多,改革开放万象更新,许多地方破土动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毁。他眼见南京文化就这样一点点流失、遗忘,魂魄无处归依,遂发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访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这时才意识到,老徐并不是让我来校对,拙于表达的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回答我问题的。
他这个答案,可着实把我惊呆了。现代人,谁还会有这种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寻访古碑的事业中?偏偏只有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么一条清冷狭窄的路。老徐的寡言,他的离群索居,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执着的孤独吧。这是个真正有古风的隐士。
他也许是傻,但谁又能说他的人生不够如意呢?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翻开书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种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则是考据碑文内容、立碑时间和出土地点以及缘由。稿子不长,可我知道每一段话都经过考验,写起来得花多少心血。这些文字很枯燥,但逻辑缜密,推理细致,还旁征博引了大量资料。我不知道他身居这么一间小屋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资料可以查,外头那些古碑,又得费多大力气才能运来。越读下去,我越是惊佩。
我读了整整一个晚上,到旭日东升才算读完。不是我读得慢,而是我心怀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浏览。我起床以后,揉了揉满是血丝的双眼,把草稿递还给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随手把稿子搁在锅边,离灶里的火舌没多远。他不在意,我却吓得赶紧把稿子拿起来,亲自给送回到书桌上去。
“老徐,我有个问题。”我蹲回到他旁边,看着他往灶膛里头送柴禾。老徐没吭声,继续拨弄着火。
我问他:“我前后问了你三次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三次都给了我不同的答案?”
老徐搁下木条:“你拓第一块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来回答你;你拓第二块碑,以技驭墨,我就以技法来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块碑,虽然技法粗糙,却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灵魂回答你。”
我没料到他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细细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说以文证道,以心证道,想不到您把这拓碑也提升成一种境界了啊。”
老徐对我的恭维不为所动,又扔了一条柴进去:“院子周围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点头。老徐叹息一声:“这些都是我从南京各处抢救回来的,一共两百零七块,我花了八年,前后拓了六遍。”
我被这个数字吓得愣了愣,这得花去多么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钦佩,可细细一想后,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老徐之前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情,才会让他选择做这样艰苦卓绝而且无甚必要的事情?如果只是单纯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里,寻访起古碑岂不是更加方便?实在没有必要隐居山林。何况碑拓这东西,只要拓过一两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却反复拓了六遍,这种近乎自虐一样的行为,必然有一个决绝的动机。
“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我严肃地说。
第一次问,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灵魂回答;那么第四次问,能回答的,应该就是本心了吧。
我见老徐没有动静,便先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从我祖父许一城讲到我父亲许和平,然后讲到我,讲到那个牵扯我们祖孙三代的佛头案。这一口气,就讲到了中午。老徐虽然不言语,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因为锅里的粥都快烧干了,他却还在不住添柴。
我讲完我的故事:“我第四遍问您,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
老徐看我眼神坚定,终于摇摇头,叹了口气,起身从书房取出一页薄薄的稿子给我。这个稿纸看起来已经存放好多年了,抬头是南京市文物商店专用信笺几个字,边缘有些泛黄。我拿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封检讨书。
检讨书的笔迹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为老练。上面说,“我”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间收购了一张柳公权的《大唐回元观钟楼铭》的宋代拓本,号称是宋拓精品,旁边还有明代大戏曲家李渔的题跋。但“我”很快发现,李渔的题跋是从另外一幅帖子挖下来补在这里的,于是明拓就成了宋拓,价格虚高了数倍不止。“我”因为工作不注意细节,粗心大意,给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损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亲。
书画与拓本之类的东西都是纸质,可以剪切挖补,这也是古董界多年来的常识。所以这几类东西,最易出赝品。最无良的商人,会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几块,分别补到几张假画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无题跋,就是因为被别人盗挖的缘故。
看来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间,打了一回眼,不得不做检讨。我注意到检讨书下面还有一行批复:“思想不够端正,检讨不够诚恳,对人民财产不够重视。”三个“不够”,在那个时代,这批语算得上是相当严重了。以徐年的出身,恐怕在接下来的***里很难幸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