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二章 新年(下)(1 / 1)

嫡策 董无渊 1369 字 8个月前

戏台之上,鼓点密集,胡琴悠扬。

这才将开始,花旦尚未出来,如今在台子上的一个丑角儿,一个小生正在唱着。

唱腔倒是很敞亮也很见功底,丑角儿画着花脸绕着小生转悠,小生英姿挺俊目不斜视,站得笔直——这正演到小生张怀丧父,这丑角儿黄老板趁火打劫夺取张家制墨机密的时候,这是开场,制墨方子也是这出戏贯穿始终的线索。

行昭手指扣在身旁的小案上跟着乐点儿打拍子,看得目不转睛。

闵寄柔很轻松地靠在椅背上,压低声音笑道:“...大过年的怎么点上这出了,后头虽是大团圆,前头也看得忒憋屈了点儿。黄老板夺墨不成,反倒买通人手让张怀参军前线,然后就此没了消息。张怀之妻晚娘一个女人哭过之后,一肩撑起门楣,攒够了盘缠就此漫漫寻夫路...你行事一向妥当,何必在这节骨眼上点出这样的戏让上头不安逸呢。”

闵寄柔边说边将眼神横向和方皇后并排坐着的皇帝。

“哪儿能惹得人不安逸啊。”

行昭眼神没动,心不在焉地轻声回之:“后头不是光明起来了吗?晚娘先去前线,辗转反侧之后再入京寻夫,哪晓得夫婿张怀已经军功卓著,战袍加身了。寻夫寻到了,张家先有战功,再向皇帝献上百年制墨之秘,可谓是名利双收,张家夫妇既没有落入秦香莲、陈世美之类的悲剧,又没有像宁采臣、聂小倩生死相隔,这分明是京戏里头难得的一出好戏。”

是一出好戏。

现实里圆满不了,女人们便到戏里去寻,论它好坏逻辑,一出喜剧便足够安抚人心了。

闵寄柔认认真真地看了眼行昭,这才转了眼,随即嘴角一勾,纤手往台上一指:“哟,花旦主角儿出来了!”

袁寻君出来了。

粉群水袖,娥眉远黛,杏眼含泪,侧面示人,眉梢初抬将起范儿,绯唇一张,唱腔柔婉却自有风骨,朝看客们娓娓道来:“妾苦来——郎君不知何处去,墨黛青荇染鬓来。红妆十里为张妇,秉烛夜观始起时,今朝突闻郎君故,妾身满心何坦然,何坦然!”

尾音直抖,循序渐进地往上扬,最后戛然而止,干净利落地守在声高嘹亮之处。

水袖朝两侧甩开,花旦的正面终于完全显露人前。

菱纱水袖尚未垂地,双袖尚漾于空中之时,行昭便听见了屏风那侧陡然出现茶盅砸地之声,茶盅在地上滚过几圈,发出“轱辘轱辘”瓷器摩挲青砖地的钝钝的声音。

行昭眼神一垂,往下望,透过屏风座底儿的空档,看见了一滩慢慢向外溢的茶水。

之后便听见有男人特意抑住声量的呼声。

“绥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两边儿隔得近,女人家都能听得见,只有坐在最上首的皇帝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没听到。

方皇后回首望向屏风那侧,再不着痕迹地从行昭一脸上一扫而过。

不久之后便传来了六皇子的声音,“无碍,四哥只是手滑罢了,大家伙儿的接着看戏罢!”

这是最好的解释。

女人们转过头来接着看下去,只是一个无关大雅的插曲,场面自然都很平静,哦,除了两个人,绥王与绥王妃陈媛。

陈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椅凳上坐起,瞳孔聚焦,然后再慢慢涣散开,台上那个人...台上那个人是那个戏子...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父亲为保妥当在陈家老宅里教那个戏子唱戏,走戏,眼神功夫和练身段,每天早晨都能听见那个人吊嗓子,她偷偷去瞧,那个人就一个转身冲她勾唇一笑,戏妆还没下,长眉拖得老高,媚得简直就像初春里那株早开的桃花儿。

后来他不是被父亲送进宫了吗?

后来他不是死了吗!?

那台上那个人...是谁?

五官相似,妆容一模一样,眉眼处却略有不同,那个戏子是男角儿多了些男扮女的惊艳,而如今这个是女角儿戏花旦,实打实的就是女人家的媚和柔!

陈媛脑子里搅得像一团浆糊,有东西在乱窜,可她却捞不住,父亲教导她事有首尾,一首一尾抓住再一抖,条理就清楚了。父亲不满意她的这桩婚事在前,可皇命不可违,至少那个时候父亲想不出办法来摆脱这桩赐婚,所以就要从赐婚里得到更大的利益——所谓更大的利益就是让皇帝觉得愧疚,对陈家对父亲的愧疚。世家大族的亲事里,若是小郎君婚前荒唐,姑娘完全可以借此退婚。若是皇子荒唐呢?所以父亲将与二皇子有五六分相似的那个戏子悉心**之后送进宫去,旨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她那个时候越可怜,陈家能得到的好处就越多...

事情到此为止,她是理得清楚的。

可慢慢发展之后,她就看不懂了,父亲也从来不与她详说,每回都是囫囵说个大概,她问多了父亲就会很温和地说“我们阿媛是富贵命,哪里有必要晓得这样多的东西?”

父亲笑的时候,是最可怕的时候。

不与她详说,却整日教导陈婼该如何行事...

奸情没有如愿被揭开,她甚至连场都没出,就嫁给了那个瘸货,可陈家还是得到了好处,父亲抓住机会终是一跃而上了!

瘸子和戏子的奸情没被撞见,是方家那个丫头跑得快,撞上了六皇子这才破的局,天底下人这么多,有一个两个长得相似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六皇子和方家找的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父亲善后不可能善得不妥当,当下就把皖州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处理的处理了,能送走的都送得远远的了,藤都找不到,怎么可能摸得到瓜!

只是来恶心恶心她与老四?

台上这个人究竟是谁?她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到底目的是什么?是巧合还是安排?目的在四皇子还是陈家?

陈媛心乱如麻,她想找到她的妹妹商量,陈婼一向聪明,若现在是她在这里一定能看透的,一定能够立马把住脉络,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在这里!

行昭坐得很安稳,眼神往旁一瞥,探过身去先轻笑一声,手轻轻摁在陈媛的肩上,凑近轻言:“四嫂这是怎么了?担心四哥?”行昭眼往屏风一扫,笑道,“就是个茶杯没拿稳罢了,四嫂四哥果然鹣鲽情深,这样也能担心得不得了?”

陈媛瘦得肩膀全是骨头,行昭无端端地觉得膈手。

陈媛在抖吧?

她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父亲要拿龌龊手段算计她的未婚夫,她当然应该知道的。

行昭神情很关切。

陈媛转过头,有些警惕地看着行昭,隔了一会儿才扯开嘴角笑得很勉强,“没事儿。这是乐伎园新来的角儿?唤作什么来着?唱得还不错,是在宫里头拜的师父还是外头承的师?”

行昭捻过帕子笑起来:“我哪里晓得这么多!只晓得这是新来的花旦,大约是因为唱得好,一来就唱主角儿!唤作什么、拜的哪儿的师父,听戏听完了不就知道了?”

也是,定京旧俗,一出戏完了,头一回上场的新旦得出来叩头再自报家门。

陈媛慢慢缓了下来,再冲行昭一笑,扭过头再看戏台子上。

哪晓得一晃神儿,戏已经是快唱到尾声了。

正如行昭所言,戏是大团圆的,晚娘妻凭夫贵,凤冠霞帔加身叩拜皇恩。整出戏都唱得很好,行云流水唱下来,该哭的时候惹哭了一圈儿女人,该笑的时候嘴都合不拢,方皇后先打赏了五十两白银,昌贵妃也打赏五十两,到淑妃、德妃那儿终于降了下来,一人赏了三十两。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