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榛伏在浴桶沿上,望着从窗户缝隙里照进来的月光,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真的……成亲了。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低头望着掌心,而后轻轻一翻,素白的手漫不经心的拂开水面上的花瓣,荡开层层涟漪,温暖的水波拍打在身上,带着氤氲的香气,弥漫在寂静的室内,有种温馨的气氛。
母亲,女儿找到那个人了……
天气有些热,甄榛的脸被水雾熏染得通红,犹若三月春桃般,头发有些散乱,犹带着几分慵懒。燕怀沙将她抱到梳妆台前,从上面捋下一缕青丝,甄榛拿过梳子,将自己的秀发理顺,也从梳子上捋下一缕青丝。
她拿过两人的头发,齐根捋顺了,巧手翻飞,打了一个同心结,而后放在一个绣袋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燕怀沙将绣袋收好,在她唇边印下一吻,又将她抱上床,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让她躺下。甄榛笑着看了他一眼,安心的躺在他的臂弯间,她实在太累了,没多久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燕怀沙看着自己的新娘,唇角的笑意散不去,仿佛一只餍足的猫,说不出的惬意和满足。
府外响起二更梆子,他望着虚空的某个方向,神色忽然变得沉凝。
天边响起一阵雷鸣,又是一场大雨倾盆在即……
此时燕京城里夜市将散,勾栏瓦肆灯火依稀,却远比往日热闹许多——近日京城大街小巷讨论最多的,不是大公主远嫁北魏,便是怀王迎娶甄家二小姐,不,甄家已经没有二小姐,却已经变作韩府嫡长外孙女。
今日是怀王大婚,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怀王多年不娶,却突然在北魏人向丞相求亲时强娶甄二小姐,有人道是怀王不愿让北魏人占了便宜,想那甄二小姐虽算不上绝色,却也是清秀佳人,也有人道是二人早就两情相悦,怀王一直碍于甄二小姐的身份没有提琴,见心上人被人求娶,再顾不得其他,当堂与北魏人争夺佳人,宣帝偏袒弟弟于是赐婚。
总之众说纷纭,却不知听闻怀王大婚,暗地里碎了多少芳心。
甄府,安静的玉和院琴声不断,这琴声从早间开始,断断续续,直到夜间,曲调低缓压抑,略懂琴艺的奴婢却听不出这是什么曲子,主屋的门窗紧闭着,没有吩咐谁也不敢走进。
没有人知道大小姐今日是怎么了,似乎从夫人去世,大小姐便有些不同了,尤其是三小姐进宫之后,大小姐仍是平和宽厚的大小姐,可奴婢们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也是了,历经丧母之痛,又眼睁睁看着亲妹妹入宫而不能为力,连番打击下,又怎能没有改变?
这种变化,让人捉摸不透,越发的看不清大小姐心中所想,玉和院里的众人唯有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大小姐。
随着夜色浓重,屋内也一片昏暗,甄容却好似没有觉察,十指翻飞,泠泠琴音倾泻而出,说不尽道不完的言语全数化在琴声里,如泣如诉,似悲似怒。
犹记得那日艳阳高照,鼓楼上轰鸣阵阵,少年将军黑甲红巾,策马勒缰,走在十万儿郎之前,当是时,宣帝御驾亲临,百官齐迎,百姓欢呼雀跃,只是为了迎接打退北魏大军的少年郎。
只一眼,就误了终生。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作为甄府大小姐,往后婚嫁不能自主,尤其到了母亲被扶正,冰雪聪慧的她更知自己的姻缘会与甄家利益挂钩,放眼京都,她甚至能猜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在那些人中产生。
独独不可能是他。
他与六皇子亲厚,政见与父亲相左,不为人收买,连宣帝也退让三分。
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父亲眼中的好女婿。
她从来都是理智的人,明知不可能,便从此将一腔情思深埋,可心里有了人,却不愿意再随意找一个凑合,拒绝了踏破门槛来求亲的人,一直拖到现在这般年纪,却不知是父母是心疼她还是另有打算,也任由她胡闹至今。
看着他迥然一人,她的心里是欣喜的,甚至有了这样念头,希望他一生不娶,这样他即便不属于她,也不会属于另一个女人。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远在南方的甄榛突然回京,随着她的归来,许多事情从此改变——连他也不知何时与甄榛有了不可解开的关系。
就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间被另一个人抢走,尤其是这个人远远不如自己,她岂能不怨?不恨?
琴声渐转激昂,铿锵之中带着金石之声,凛凛然杀气腾腾。
竹绑连响,已经二更天了。
这时候,正是芙蓉帐暖,春宵一刻时。
想到那两人所行之事,甄容心底杀机迸发,十指翻飞之下,琴声越发激荡有力,似若万马奔腾,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毁灭。
“铮——”
一声脆响,琴弦乍然断裂,甄容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下一刻殷红的鲜血涌出,低落在古琴之上,宛若暗夜里绽放的红梅,却是红得触目惊心。
却在这时,紧闭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在茫茫夜色里。
甄容抬头一看来人,心惊了一下,遂又平静下来,却也不去管流血不止的手指,翩然起身敛衽,低声说道:“容儿见过父亲,父亲怎的来了?”
甄仲秋挥挥手,便有人进屋点灯,顿时屋内大亮。
许久,甄仲秋才开口道:“你伤势未愈,却蜗居室内整日弹琴,这般光景却是为何?”
甄容半敛着眼睫,神色纹丝不动,只淡声道:“女儿只是有些感触罢了,父亲不必担心。”
甄仲秋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长女,见她神色无异,这才移开目光,忽然有些叹息般的说道:“这府里,可就只剩下你我父女两人了……”
甄容仍是垂眸不语。
甄仲秋瞥她一眼,道了一句:“你好生养伤,过几日再进宫去见你妹妹。”说罢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望着茫茫夜色里的某个方向,语气不明的说道:“今日燕京城可真热闹……”
甄容身子却震了一下,掌心收紧,浑然不觉指尖伤口疼痛。
那个人,今日大婚。
从今往后,他就是别人的夫君。
……也成了她的妹夫。
“父亲!”甄容叫住抬脚欲走的甄仲秋,甄仲秋回身看着她,目光沉沉似水,似是料到她要说什么话。
甄容站定在门前,亭亭玉立,翩然出尘。
她凝望着几步外的父亲,忽然一笑,笑容惨然而绝望——
“这么多年,父亲还不该给女儿谋一门亲事么?”
夜色浓重,甄容听到自己死寂般的声音,隐约之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离她远去,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