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甄仲秋,甄榛始终有些心绪不宁。她原是想在宫里再逗留二三日,一来大公主事出宫中,若是有何风吹草动也好第一时间知晓;二来,皇后虽然病体支离,但终究还是六宫之主,有皇后在一日,荣妃便暂时掀不起大风浪,大公主一事日后定然也需要皇后斡旋。
但最终,燕怀沙不同意她留下,甄榛明白他有自己的考量——
甄颜一事刚出,难以料定此事乃是针对甄家还是她一人,后宫暗涌诡谲,朝堂也风云不止,谁也无法料定是否还会出现新的意外,纵然她在甄府也不见得安全,但有丞相在,至少比在宫里安全。
何况在大公主一事上,丞相的偏向极是重要,需要她回来探知一二。
得到的结果,虽不能肯定甄仲秋是否无心参与争储,但既然他说出这番话,往后便是真的卷进来,多少会有些顾忌。再者,说到底韩家跟甄家乃是姻亲,纵使韩家不认这门亲事,但甄榛始终是两家嫡亲亲的孩子,这血脉的关系是割不断的。
走到半路,脚步一转,便径直去了韩府。
到了韩府,才入了韩府大门,便见一个鹤颜白须的老者步态威严的迎面而来,老者的模样已然年过半百,却不见半点颓态,眉目间暗藏锋芒,威严自成。
小舅舅很像外祖母,淡雅,柔和,有如清风拂面般的温柔。而她的母亲韩氏丽华,却更像自己的父亲,同样的骄傲,同样的倔强,到后来不惜断绝关系,也不像对方低头。
甄榛停下脚步,看着迎面走来的韩太傅,有些局促——她似乎极少会害怕谁,但是外祖父除外,记忆里外祖父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可那冷冷的眼风一扫,就能让她像犯错的稚童见了严师,连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
也许正是外祖父的冷漠,让她从小就不敢接近,生怕会被自己的亲人伤害。
这么多年,她也没指望外祖父能对自己有所改变,只是作为晚辈,她也不能因此对长辈无礼。待外祖父走近,依旧如往常那般退到一旁,无声的一礼,算是对长辈的尊敬。
却没想这一次,韩太傅在看到她之后,在她跟前顿了下脚步,细细的打量自己这个嫡亲亲的外孙女。
似乎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好好的看甄榛。
那眉眼,真是跟当年的丽华一个模样。韩太傅恍然想起了记忆里埋藏已久的面孔,一时有些恍惚,当年,他的女儿是何等的惊采绝艳,燕京城的繁华也遮不住她的无双风采。
丽华,他挚爱的掌上明珠……
见外祖父望着自己出神,甄榛有些讶然,也被看得有些窘迫,却不知是否是自己哪里不对劲,让外祖父不满意了。
外祖父治学严谨,为人也极是严谨,想当年宣帝还是皇子时,也不知被骂了多少次,现在的六皇子和八皇子更不消说了,只是六皇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本事,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型,外祖父该骂的照样骂,却极是喜欢这个皇子学生。
不过这也说明,六皇子确实不简单。
“榛儿见过外祖父。”
甄榛硬着头皮,恭敬的喊了一声。
韩太傅拉回思绪,却仍是面无表情,点点头,嘴皮子动了动,忽然说道:“你外祖母近来心神不宁,你若无事,便多来陪陪她。”
声音冷漠凉薄,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主动说话,甄榛呆了呆,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韩太傅说完这一句,便已大步的出门而去,只听外头一声马嘶高鸣,有马车匆匆远去。
这,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吗?
见到外祖母,甄榛才知外祖父说得不错,仍在沉睡中的韩老夫人一直紧皱眉头,如何安抚,也扶不平她眉心的川字。听秀秀说,韩老夫人昨晚醒来一次,醒来就叫着要见自己的小儿子,大伙都不敢将韩奕失踪的消息告诉她,结果韩太傅一进来,韩老夫人只看了韩太傅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也许是母子连心,她感觉到自己的儿子出了事,才会如此惶惶不安——
这世上,不管人心诡谲,人情薄凉,母亲永远是用生命爱护孩子的那个人。
这一次,秀秀倒是只字不提离开燕京的事,从这段时间听来的只字片语,她便知道她的小姐也许离不开燕京了,韩奕一事尚未解决,后面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浪,甄榛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还有……怀王待她的心,知情人瞧在眼里,都知怀王是非她不娶。
情一字,最纠缠。
也许甄榛自己没有注意,怀王已经是她最大的牵绊,若是真想离开,现在早就能远走天涯,燕京的纷纷扰扰从此不再沾身。
她也希望自家小姐有个好归宿,怀王那人瞧着还是能靠得住的,待小姐也算不错,勉勉强强,她秀秀算是默认了这个姑爷吧。
甄榛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望着外面日头正烈,也不知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这一日,金阳门却明显比往常热闹。
大公主失踪一事虽未大肆渲染,但守卫明显加强,宣帝亲自下令,侍卫们不敢怠慢,对过往来者严查严防;二来,便是跟宣帝新封的昭仪有关,宣帝赐住重华宫,并大派赏赐,宫人们搬着宣帝的赏赐,浩浩荡荡的从金阳门路过,很是惹人眼。
侍卫们冷眼看着,暗地里却不禁啧啧称奇,皇上这回可真是大手笔,许是因为新昭仪来自丞相家吧?不过皇上一直对丞相宠信有加,如此倒也不算意外。
这时,一个嬷嬷模样的妇人从金阳门里走出,行色匆匆,在一众从外向里走的人流里,显得分外的眨眼。
侍卫们原本也没多注意,却是一个新来的侍卫依例喝住那妇人:“站住!”
这一喝,那妇人似是吓了一跳,仿佛没料到自己会被拦下来,额上冒出一层薄汗,有些紧张。
她的这一变化,更叫那侍卫心生疑窦,走过来,上下打量那妇人,“你是哪个宫的?去往何处?”
那妇人勉强一笑,额上虚汗冒得更甚,“回大人的话,老奴是御花园的。”
“御花园?”那侍卫凝眉,紧紧盯着妇人的脸,“御花园的,你出去作甚?”
妇人脸色微变,仍是强笑道:“老奴的家人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呢。”
宫里有规矩,寻常人不能随意进宫,便是一些后妃的亲属,若是品级太低,也不可直接进宫来探视。
那侍卫狐疑的看着她,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倒是旁边的同伴笑他不用这么较劲,这妇人八成是被吓到了,宫里这样的奴仆多了去,真要查起来,不知要查多久。
那妇人讨好的笑了笑,便急急忙忙的离去,许是因为太过匆忙,她袖中飘出一片笺纸,只是她的脚步太急,丝毫不曾留意到自己掉了东西,转瞬就消失在了重重宫阙之间。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却被一个小太监看入眼中,他不动声色的走过去将笺纸拾起来,而后放在袖中,又若无其事的消失在金阳门后。
***
跟外祖母说了大半天话,外祖母总算安稳了些许,甄榛瞧着天色不早,跟秀秀道了声别,准备打道回府。便在这时,韩府外有人来找她,出去一见,原来是怀王身边的铁卫林时。
林时带了一封信函过来,甄榛打开信一看,登时脸色一变。
秀秀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林时是怀王的贴身侍卫,又能让甄榛如此,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小姐,怎么了?可是小舅爷有消息了?”
甄榛摇摇头,眸中寒光凛冽下,杀机一闪却又转瞬即逝,心中掀起波涛骇浪——
竟然是她在背后搞鬼!
上次竟然她逃过一劫,既然这回让她知道了,那断断不能再留后患!
欠债也好,偿还也罢,这一次,该两清了……
***
暮色渐浓。
寂静的院落里,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静谧,、但很快又被声声训斥和嘈杂声湮灭。此时夜市将起,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院落里的动静,只是此起彼伏的狗吠令人莫名其妙。
院子不大,屋前三五垂柳,丝绦摇曳,婀娜多姿,倒也清秀雅致。
没有人知道,已经身死的贾氏,如今蜗居于此。
那一声尖叫便是贾氏发出的,死里逃生的她日子并不好过,身体日渐衰微,梦魇越发严重,已经完全无法克制,每每入睡,便总有噩梦缠身,她原本内伤未愈,连番折磨下,已经病体支离,恐怕日子也不多了。
她终于体会到当年韩氏的痛苦,却每痛一分,仇恨也更深一分。
她恨韩丽华曾经带给她的屈辱;恨甄仲秋绝情绝义不念多年夫妻情分;她恨甄榛一手毁掉她的一切;也恨上天不公,为什么她为甄仲秋做了那么多最后得到的却是他的恨,韩丽华却死死霸占着他的心思,即便死了也不肯退让……
不过不要紧,即便她落魄于此,命不久矣,也不会让所有人好过,她要让所有人都陷入无边的痛苦,即便因此受到惩罚,坠入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
想到自己的计划,她就禁不住兴奋起来——若是没有意外,此时甄榛那小贱人应该受了君恩,丞相家的二小姐身份地位也不低,也不知宣帝给那小贱人封了个什么名号。
韩丽华,你给我的屈辱和痛苦,便让你的女儿来偿还吧!若是你地下有知,想必会很难难受吧?皇帝的女人是一辈子都逃不掉的!
仲秋,你如此绝情绝义,便莫要怪我如此狠毒,你和韩丽华的女儿被最最尊崇的皇上染指,想必你此刻心如刀绞,恨不得杀了那人吧?
甄榛——
想起这个名字,她便不由生出漫天的怨毒,形如枯槁的脸容因仇恨而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将这两个字嚼烂,化作齑粉!
晚风刮得窗扉咯吱作响,贾氏从思绪中惊醒,视线一转,正好看到窗外暮色浓重,她原本一直在等消息,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这一睁眼,竟已经快入夜了。
怎么还没有回信?
她心中疑窦顿生,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却摇摇头,暗道此次计划周详,不会出意外的。
思及此,不觉又想起甄榛承欢后的情景:以那小贱人的性子,恐怕杀了皇上的心都有,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她若是闹起来,甄家和皇后都会受到影响,她若是接受,这一辈子便等着接受皇上的折磨吧——
皇上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不论如何,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再无灿漫之时。
想到这里,贾氏心中大为畅快,只觉得连身上的伤痛也缓解不少,也越发急切的想知道结果。
就在她心急如焚之时,忽然大门发出一声闷响,一个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未几,只听有人轻轻推门,便不请自入。
贾氏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听到有人前来,竟未觉察丝毫异常,人还没走进来,便急声追问:“怎样?可传来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