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妃向来喜欢与人恩惠,宫里的人多得其恩泽,甘心为她驱使,这也是她能屹立后宫二十几年的原因之一。她这番夸赞大公主的话,旁人听来,皆当她是在为大公主讨赏,想想宣帝对大公主一直颇有宠爱,这样既能讨好大公主,又能落下一个知书达理的名声,可谓一举两得。
宣帝开怀一笑,一语道破她的心思:“爱妃这是给惜月讨赏吧?也是该赏,这孩子近来委实懂事许多,今日为了伺候皇后都没来凑热闹。”
一旁的言官立即记下他的话,旁边的人听他说完,连忙着人去中宫宣旨。
荣妃替大公主谢过宣帝,眸光一转,落到了甄家女眷的位置,随即,甄榛感觉到荣妃在看自己,荣妃的目光极是温柔,嘴角的笑意也犹如春风拂面般,却不知怎的,甄榛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只见荣妃莞尔一笑,转回目光对宣帝温声道:“论说孝顺,甄二小姐也是个好孩子,听说甄二小姐不但收罗了许多偏方,还亲自为皇后制药——这份用心,惜月也未必比得上。”
她语声亲昵温和,仿佛长辈的殷殷寄语,可是在甄榛听来,这分明是在给她找麻烦——大公主金枝玉叶,而她是臣女,将她和大公主相提并论本就不妥,还言明她比大公主更好,这话一流传开,且不说大公主会怎么想,单是座下这些贵女就不知会嫉妒记恨她。
果然,荣妃这话一说出来,席间便投来灼灼目光,甄榛心中苦笑,连忙拂袖起身拜道:“荣妃娘娘言重了,臣女不过是因为年幼多病,才恰好知晓一些偏方,算不得特意为之,又岂能比得上大公主亲奉汤药,凡事必躬必亲?”
荣妃依旧笑道:“大公主侍奉皇后乃是尽儿女孝道,天经地义之事,本宫倒是还记得,上次好不容易赏你一次,你却全心记挂着皇后,生生将那千年血参拿去给皇后炼药了。”
那是甄榛初初回京不久,荣妃邀请甄氏三姐妹一起进宫飨宴,当时八皇子有意亲近她,得知她自幼体弱,便欲将血参馈赠,她不想受人之惠便托言给皇后炼药,算是将这恩惠转增到皇后身上,没想到事过这么久,还是让荣妃给搬出来说事,不得不说,荣妃能得多年荣宠不衰,委实有她自己的道理。
甄榛苦笑,还欲再言,首座上的宣帝已经给发话了:“这宫里就数爱妃你老好人,罢了,既然惜月得了赏赐,朕不给甄二小姐赏赐就说不过去了。”宣帝靠近荣妃的耳畔,低声笑着补充了一句,“否则惹了爱妃不高兴,不是不又给朕吃闭门羹?”
荣妃眸光微闪,却是脸上一红,模样更是娇俏如花,嗔了宣帝一眼,娇声道:“臣妾岂敢?皇上您可真是冤枉臣妾了……”
男人嘛,尤其是习惯身处高位的男人,总会有一种征服欲,对于女人也是,越是容易得到的越是不知珍惜,温柔能让钢铁化成绕指柔,欲擒故纵却也是不能少的。
宣帝笑得别有深意,仿佛在欣赏荣妃的娇羞,直到荣妃被看得不自然,暗中捏他的手,显出了恼意,宣帝这才哈哈大笑,将视线转回宴席间。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甄榛,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广袖一挥,便将赏赐派下,无非都是些金玉首饰,不过还是惹得席间的人眼红不已,甄榛心知此刻说什么也无用,唯有按捺着满心苦涩“谢主隆恩”,感受到来自某处关切的目光,她微微偏过头,对上燕怀沙的眼睛,很快又与他的视线滑过。
“爱妃可满意了?”
荣妃笑着娇嗔宣帝一眼,纤纤五指端起桌前的玉杯,“皇上就是在笑话臣妾,臣妾虽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但也不会输给皇上。”她对随侍在侧的太监吩咐,“去,将这杯照殿红赏给甄二小姐。”
宣帝眸光微闪,随即夺过荣妃手中的玉杯,顺势还摸了一把她的凝脂酥手,笑道:“朕岂能让爱妃借花献佛,自己没了花?”遂金口一开,“去,赏甄二小姐一杯照殿红。”
此话一出,再次令甄榛成为视线聚焦点,要知道照殿红不是寻常御酒,乃是酒中极品,一年也不过能酿出几坛子,宫里大宴时宣帝都极少饮用,听说皇后都没喝过几次,别说是赏给臣子了。
只不过,宣帝这一赏赐,倒是叫所有人都知道,荣妃也得了照殿红,这背后代表的意义显然不仅仅是宣帝宠爱这么简单。一时间,席间之人心思各异,不知这场宴会后,明日的朝堂上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甄榛虽不嗜酒,但对杯中之物也颇是喜欢,听宣帝赏自己照殿红,不禁暗叹宣帝和荣妃这是要给自己找多少麻烦,却也有些期待,师父那老酒鬼一直对照殿红念念不忘,连带着她也对此物念想颇多,没想今日竟能亲身体味,也算是有得有失了。
麻烦已经躲不过,赏赐也不能推辞,甄榛只得再次诚惶诚恐的谢恩,遵旨饮尽那令人眼红不已的美酒——
将入口,便觉得一阵微涩,咽下后却是回甘无穷,满口余香。
果然是酒中极品。
燕怀沙默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眉头一直微凝着,心中泛起点点疑惑,只是他平素就一张冷脸,旁人倒也不觉得他有何不同。在看到甄榛有模有样品酒时,他想起这丫头是个小酒鬼,此刻想来极是享受,嘴角不由绽开一抹笑意,叫一旁的燕嗣宗看在眼里,禁不住连连摇头——用情更深的那个人往往也是付出最多的,甄家这小丫头性子又那么烈,也不知三皇叔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哦。
***
“这夜色想是极美的……正适合飨宴……”
一个沙哑得不成调的声音从湖昏暗中沉沉响起,倘若有人在此,便可以看见一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妇人倚在窗台前,睁着一双无神空洞的眼睛不知望着哪里,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只是说了一句话,就令她喘息不止。
可见她已经孱弱到了极点,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能将其捏成碎片。
妇人说罢,嘴角慢慢扯开一抹笑容,那浅淡的笑意温柔而优雅,依稀可见年轻时是个绝艳的美人儿,然而此刻,似水月光照在她干瘦的脸上,映得一口银牙白森森,竟犹如鬼魅般阴森——
“你们毁我半生,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这个时候,也该上演好戏了,哈哈哈……”
狰狞的笑声回荡在幽幽夜色里,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诅咒,诡异而充满怨毒。
***
甄榛饮了御酒,便安静坐回自己的席位,好在宣帝似乎对她已经没什么兴致,荣妃也没再关注她,倒是有人见宣帝今日高兴,便忍不住出来长长脸,六皇子和八皇子又岂能错过这样表现的好机会,两派的人争先上场,真是好不热闹。
“哼,不就是得了些赏赐,也如此得意,真是没见过世面。”甄颜一直看她不顺眼,见她今晚出尽风头,心中就溢出怨气,立时出言讥讽,又准备起身献艺,挣回场子。
甄容一把抓住了她,甄颜气不过,欲出言反驳,却未料由来待自己温和纵容的姐姐竟刮了她一眼,那眼神冰冷无情,骇得她竟说不出一个字。
甄榛见惯了她无理取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低眉垂目的兀自饮茶,气得甄颜两眼冒火,恨不得打碎她满脸不在乎的神情。
甄容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的转过脸,木然看着眼前一派欢声笑语,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忽然,甄榛感觉到有人在凝视自己,顺着那目光望去,却见到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她依稀记得那宫婢是皇后身边的人,似乎是李嬷嬷一把手带上来的。
咦,皇后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皇后不来参宴,不代表对宴会上发生的事不关心,派人过来也属正常。
那宫婢看到她望过来时,别有深意的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甄榛知道,她是在示意自己跟过去,想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大抵是今晚她在宴会上风头太甚,便是此时不问,待事后也定然会问的。于是她找了个借口,悄声离席而去。
甄颜见她形色匆忙,眼珠子一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借口出去透透风,准备跟上甄榛。
甄容见状,连忙拉住她,低声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甄颜只当她是当心自己乱跑,撇撇嘴道:“闷死了,我出去透透气,我又不是小孩子,宫里的规矩还是懂的,姐姐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好了。”
甄容心知她平素喜欢表现,可是府里才办了丧事,低调为好,想来是憋坏她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叮嘱道:“那你别走远了,宫里是非多,还是小心些好,去一会儿就快些回来。”
甄颜心里挂着甄榛都走远了,见长姐松口,连忙点头答应,“是是是,我出去透两口气就回来,行了吧?”
甄容见她点头如捣蒜,莞尔一笑,“好了,去吧,免得你说我啰嗦。”
“本来就很罗嗦。”
甄颜嘀咕了一句,笑嘻嘻的做了个鬼脸,提着裙裾匆匆跑出去。
却不知怎的,甄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觉凝眉深思,总觉得有些不安,随即又摇摇头,不会的,出事也不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