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与自己的父亲关系冷漠,但甄仲秋的喜好她还是知道一些的,眼下她去了清泉居,指不定甄仲秋不但不领情,还会觉得心烦,倒不如不去,彼此落得清静。
得了甄榛的吩咐,春云炖了一碗莲子羹,施施然前往清泉居。
之前好几次都曾经来过这里,却从未走进去,只听说是丞相大人喜欢清静,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去,便是夫人贾氏,来了也得通报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来。
当她端着莲子羹,与守门房的人说是代二小姐前来的,便得了通行。
这令她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想通了,甄榛眼下深受皇上与皇后的喜爱,甄仲秋对甄榛另眼相看也是正常的。
清泉居里绿竹猗猗,一道清澈的水流从假山间蜿蜒流下,流入一条约莫一数尺多宽的水道里,环绕着翠竹丛,碧影扶疏间,分外清幽。
春云规规矩矩的提着食盒,跟着院子里的小厮穿过竹林,不敢四处张望。
很快,就来到了一间高檐雕琢的屋子前。
这是甄仲秋的书房。
小厮敲了门,得了里头的允许,这才让春云进去。
春云的心猛地跳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颤抖,小心翼翼的走进去。
书房里,冯管家正在等着甄仲秋批复一些事务。
过了许久,甄仲秋将几本册子交给冯管家,“下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是。”冯管家恭敬道,将册子都收好。
转眼,看到站在原地忐忑不安的春云,冯管家认出她,“是二小姐让你送来的?”
春云低着头,嗫嚅道:“是。”她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话,表示二小姐担忧父亲大人的安康,从而为二小姐树立一个孝顺长辈的形象,哪怕甄榛并未有过交代,但她作为一个奴婢,理应当为自己的主子说好话。可是她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觉得头顶的压力越来越大,令她手脚无措。这压力,来自前上方之人的目光。
“二小姐孝顺,送得正是时候,大人正好还没吃早饭。”在冯管家的示意下,春云提着食盒走过去,低垂着眉眼,略显不安。
她害怕,一个卑微者对上位者的畏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差点令她将莲子羹泼出来。
甄仲秋紧了紧眉头,有些不悦。“这几年,便是你跟着二小姐在南方?”
还以为会受到责怪,却没想甄仲秋问起了甄榛的事情,更没想到的是,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会对她这个小小的婢女有印象。春云愕然,心又狂跳起来,双手下意识的拽着衣袖,嗫嚅道:“是,是奴婢跟着二小姐。”
过了一会儿,甄仲秋才又问道:“二小姐这几年过得如何?”
漫不经心的语调,淡淡的口气,似乎只是随口问起来的,却令春云莫名的松了口气,接着她将甄榛在南方那几年的事情大致的说了一遍。
说话间,春云无意间抬起头,一眼看见座上的人背靠着椅子,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俊雅的眉目间含着一丝松散慵懒,没有了以往的厉色,多了几分柔和。
这一眼,便令她想起了早年的一个传闻,传闻宣帝还没有继位的时候,在见到甄仲秋的第一眼,念了一句古语——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因为这一番调笑,让先皇更不喜宣帝,认为宣帝荒诞不羁,难当大任,但这也足以说明,当年的甄仲秋是何等惊采绝艳。而今年华逝去,甄仲秋已年轻不再,但更多了几分成熟练达的气质,又是另一番风采。
春云不敢多看,低下头继续说。
“那年二小姐落水的事,为何没有传信儿回来?”
突然的一问,让她想起自己当年做过的事。春云吓了一跳,面上惨白无人色,连忙跪在地上,却憋不出一个字。
甄仲秋瞥了她一眼,“是二小姐不允?”
春云伏在地上叠声道:“是,是二小姐说不必,奴婢不敢擅做主张。”
座上的人许久无声,春云紧张到极点,不知该如何自处。
过了许久,只听一声瓷碗轻轻落在桌子上,那个淡漠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再度传来,“好了,下去吧。”
浑浑噩噩的,春云跟着冯管家出了书房,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锭银子。
她才离开清泉居,贾氏与两个女儿正好赶来,贾氏看到一抹绿影闪过拐角,认出是春云,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进了清泉居,听说甄仲秋吃了春云送来的莲子羹,脸上更是阴云密布。不是因为春云先于她们来到清泉居,而是甄仲秋见了甄榛的婢女。这说明甄仲秋对甄榛越来越宽容,越来越重视,如此下去,甄榛不但会阻碍甄容与甄颜的前途,还会危及到她的夫人之位。
不能再等下去,斩草要除根,还要尽早。
这一天,春云都有些心不在焉,甄榛看在眼里,却未曾说什么,还体贴的放了她半天假。
“狐媚子!”秀秀暗骂,手上的剪子一用力,差点将灯芯齐根剪断,灯火晃了晃,又顽强的燃烧起来。
甄榛倚着床,有些好笑的看着秀秀。“可是怪我白天骂你了?”
秀秀没好气道:“岂敢?”
还说不敢?脸上分明写着“我很委屈”。
白天的争执是她故意的,为的是让春云名正言顺的拿回去院外办事的权力,将春云推出去。这是甄榛的设计,名曰狗咬狗,窝里斗。
如果直接将权力交回春云手上,贾氏那边未免会起疑,于是,她就闹了这么一场,因为犯错而被剥夺了权力,又因春云原是办这些事的人,如此再让春云去办院外的事便无可厚非。
她从来没被甄榛骂过,虽然这次是演戏,可还是有些难过。
都怪春云!
咔嚓一声,一根灯芯在她手下阵亡。
甄榛笑道:“那你也骂我好了,小姐我保证骂不还口。”
秀秀撂下剪子,一屁股坐下来,不肯拿正脸看甄榛。她其实是在气自己,好不容易可以骂回人,还是自己看不惯的人,她没尽力啊,还没将春云骂哭呢。
亏了,亏大了!
叹了口气,她幽幽说道:“如果小姐能离开这里,我宁愿小姐天天骂我。”
虽然甄榛明着占了风头,但是贾氏并没又受到实质性的损害,而且贾氏的身边还有一个孔嬷嬷,这老妖婆心狠手辣不说,还使得各种毒药,保不齐哪天就会对甄榛下毒,让甄榛死于无形之中。
甄榛闻言一怔,眉目间压抑着深深的苦楚,还有深深的歉意,这歉意,正是因为她,因为她将她拉进这个牢笼。
秀秀连忙转移话题:“小姐,怀王已经知道你的身份,如果他揭穿你可怎么办?”她委实很担心,这些天来,她们一直在关注怀王,生怕怀王会将甄榛的秘密说出去,好在到目前还不曾听到任何不利于她的消息。但是即便怀王现在不说,并不能确定他以后也不会说,她们与怀王毫无交情,倒是甄容还与他相熟一些,若是哪日她们惹了甄容,难保怀王不会将甄榛的秘密告诉甄容,到时候,她们做什么都功亏一篑。
甄榛垂眸思忖片刻,道:“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当时我确实是乔装打扮,不想让人认出来,他又何尝不是?我的把柄,其实也是他的把柄,只要这个平衡不打破,就不会有事。”至于以后的事,她无法预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个时候,甄榛还不曾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缘分。
月底的时候,韩奕回京了。
十月份的天气冷意渐重,几场秋雨过后,更是寒气逼人,秋风萧萧瑟瑟,过处百花凋零,昭示着严冬将近。
今日本该去淑芳院,但甄榛提前请了假,用了午饭,便吩咐了马车出门去。
马车停在了韩府的侧门前。
彼时韩府人声喧嚣,钟鼓乐声不断,各色华丽的马车来来往往,进出皆是锦裳贵人,唱喏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一下车,便见一个青衫少女候在门前,见是甄榛,少女立时迎上来,“可是小小姐?”
见甄榛点头,少女盈盈一笑,“奴婢月儿,见过小小姐。”
“是小舅舅让你来的?”今日是外祖父寿宴,作为外孙女,她自当前来拜访,但因母亲的关系,外祖父从未认过她这个外孙女,今日前来,也是她想见见外祖母,聊表心意罢了。
月儿恭敬道:“是,公子正在前厅招待客人,请小小姐先随奴婢进府,公子稍后自会来寻小小姐。”
一行人便随着月儿,从侧门进了韩府。
假山绕水,花木扶疏,沿着弯弯曲曲的走廊,越往里走,越是安静,四下了无人迹,只隐隐的可以听到前院的乐声,更觉得此处与世隔绝。
她们走进一座静谧的庭院里。
庭院里稀稀疏疏的可见几个侍婢,来往皆是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会发出一点响声,打扰了什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