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将将大败退兵,不过两个月,竟又大肆进攻大齐,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但从北地送来的战报来看,却也不觉得难以理解——北魏物资贫乏,素来以战养战,往年侵扰边境多是掠夺粮草,而年初大败不但使其空手而归,更损耗了大量人力和物力,直是雪上加霜。而大齐动乱将将平复,又值新帝登基,正是守备最为松散的时候,于是,北魏纠结了北方夷族大肆进攻边境,以期能抢回之前的损失。
此次进犯,北魏不但掠夺粮草和钱财,连人也一并掠走,所过之处尽作空城,且攻占一城守一城,而后再伺机进犯新城,如何挑衅也绝不主动出城迎战,大齐将士无法主动出击,只有被动防守,眼睁睁看着百姓被掠杀,城池被攻陷却无能为力。
陆将军驻守原地,徐印又带去柳营仅剩的将士,但年前的那一场惊变使得北地防卫彻底崩溃,抵挡北魏与夷族的联军十分吃力,景王的私兵已经火速调往北地,但要夺回沦陷的城池,恐怕十分艰难,即便胜了,也是一个惨胜。
于兵家而言,惨胜聊等于败。
京城之中,战火再起的消息使得人心惶惶,生怕北魏人又像上次那样攻破边防,使京城沦为炼狱。而相比百姓们的担忧,才登基不久的惠帝还有更多的烦心事。
二月草长莺飞,淅淅沥沥一场小雨过后,殿外的垂柳绿意新发,枝头红杏灿烂,红艳艳,粉嫩嫩,俏丽争春,红肥绿瘦,说不出的可人。殿中,销金兽香气袅袅,鲛绡随风影动,数重珠帘疏落有致,将殿中的光景层层分隔,摇摇晃晃,直是渐乱人眼。
“哗啦——”一声响,惊得殿中奴婢纷纷跪倒在地,只见身着黑袍的惠帝大步走进来,他脸色极为难看,一进来就拂袖怒喝:“滚!都滚出去!”
奴婢们如惊弓之鸟,慌忙涌出大殿。
“皇上这是怎么了?”甄容坐起身,粉黛不施的脸容上泛着薄薄的红晕,眸似秋水,不急不躁的望着暴怒的惠帝,一派雍雅从容的气度。
惠帝回头看着她,见她一双黑眸定定的望着自己,暴怒的情绪倏尔平复许多,他抬手扶额,却又想起白日的事情,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睿王竟上奏,要将怀王妃移出昭狱!”
“他要三司会审,朕才依了他,这才几日,竟又得寸进尺!再这样下去他岂不是要蹬鼻子上脸,骑到朕头上去了?!”他怫然拍案,拳头握得青筋暴突,满面狰狞之色,“他要救怀王妃,朕这便杀了怀王妃!看他如何救?!”
一双凝脂柔荑抚上他的额角,幽香萦萦绕绕,惠帝紧绷的心神逐渐放松,甄容呵气如兰,在他耳边柔声说道:“皇上莫要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惠帝深深叹了口气,握住甄容的皓腕,“还是在你这里清静一点,太后天天吵,朝中那群老头子天天闹,一个个都让朕不得安宁,真是心烦!”
甄容一笑,眼波如水,“皇上还没用膳吧?不如在臣妾这里用膳?”
惠帝不耐烦道:“不想吃,你陪朕说说话。”
“那用点莲子羹如何?”
惠帝本想拒绝,但看着甄容乌黑的眸子,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飘来的幽香,心神一荡,不由点了点头。甄容展颜一笑,便唤了人去盛莲子羹。
甄容的身子渐重,行动已经大不如以前灵活,惠帝看着她凸起的肚子,忽然说道:“你说它是男是女?”
甄容一怔,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的光亮,掩袖笑道:“臣妾可不知,太医也说不准,不过皇上也别急,过几个月便知晓了。”她仿佛想起什么,又道,“说起来怀王妃与臣妾月份相当呢。”
听到怀王妃三字,惠帝的脸骤然一沉,想起六皇子近来的所作所为,只觉一口怒气难以咽下,恨不得立即杀了怀王妃才解气!
甄容轻声道:“皇上,其实要流掉一个妇人的孩子有很多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叫人防不胜防……”
她的声音温润细柔,吐出的话却字字血腥,惠帝悚然一惊,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
甄容拢了拢鬓角的散发,淡淡的笑了笑,却透着无尽的凄凉,“皇上不要忘了,臣妾也怀有身孕,也许在暗地里,也有人像毒蛇般盯着臣妾的孩子,想趁臣妾不留神时夺走臣妾的孩子呢——臣妾,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罢了。”
惠帝只觉得背脊发凉,怒道:“谁敢害朕的孩子?!”
甄容只是笑笑,任由惠帝去猜测。
惠帝尚未选妃,后宫里就那么几个人,敢谋害皇后又能从中得到好处的,更是数得出来。
惠帝脸色变幻莫测,十分难看。
“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无时不刻不铭记在心,不过臣妾有一言,皇上听了觉得有理便听,若是觉得无理便当臣妾没说过,可好?”
“你说!”
甄容拂了拂袖,在惠帝对面坐下,不紧不慢的沏了一盏茶,推到惠帝跟前,袅袅热气间,她才开口说道:“臣妾认为,此时不宜处置怀王妃。”
她一字一句,语声款款,却是铿锵有力。
惠帝赫然抬头盯着她。
甄容仍面色不改,从容说道:“其一,怀王妃怀有身孕,按照本朝律法不得施以极刑,是以,即便皇上想诛杀怀王妃也无法,倒不如等几个月,待其分娩之后再另作打算。其二,北地诸多将士出自怀王麾下,尤其是那徐副将,如果皇上此时处置怀王妃,消息传到北地,定然会影响军心。如此,皇上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暂且如了睿王的意,等战事平稳一些,皇上再进行处置也不迟。”
甄容的话字字在理,却因顾虑太多,触及惠帝痛脚——他一个皇帝还要对臣子如此小心翼翼,到底谁为君,谁为臣?!
当即,惠帝大怒:“徐印一介小小副将又能如何?朕的亲舅舅才是北地的正统守军,徐印若敢有半点犯意,朕便能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弄死他!”
甄容见他动怒,却丝毫没有退缩,反而冷冷道:“徐印是不足为虑,但皇上也该知道一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哗变一旦发生,即便陆将军有心挽回,只怕也已经晚了,何况北魏正虎视眈眈,北地不能发生任何意外——皇上难道忘记了除夕夜惊变吗?”
那段血腥的日子,是京城人所有人的梦魇,也是燕氏皇族的耻辱。惠帝的脸色骤然一白,竟说不出话来。
“皇上。”甄容叹了口气,“北地将士已有前车之鉴,断断不会让北魏人再攻破边防,直捣我大齐京都,皇上不必担忧……”
甄容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头一支红杏横生,娇花缀满枝头,含雨带露,不胜娇楚——
“方才臣妾也说过,要神不知鬼不觉得流掉一个妇人的孩子,方式何止千百?”
她语声幽幽,竟是阴寒无比,惠帝闻言微微一颤,觉得此时的甄容竟如鬼魅般阴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