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看咱们天天都在干什么?工作没搞明白几样,年终报补助报社会工作加分,一个比一个热闹!就说去年,去年都弄了些什么?一办活动下面就怨声载道,折腾来折腾去全是胡闹!有几个活动弄出样子了?洋相到是没少出!去年音乐节还搞假唱,领唱那兄弟话筒都掉地上了,还有歌声从音箱里放出来!你们记不记得下面同学是什么反应?你们不记得我记得,告诉你们,没反应!就那么冷眼看着,艺术团是个什么东西?全校尽人皆知!再说说这次音乐节的事——”
米新叹了气,“音乐节是咱们学校多少年的传统了,现在被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就没有一点心疼?学校给你们各种好处的时候,你们那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就不想想自己够不够资格?”摆了摆手,“我反正是不够资格的,拿了补助我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想的就是音乐节。我想好了,不管以前怎么样,这次音乐节一定要办得象个样子,绝对不能再让同学戳我们的脊梁骨。和背负一个小官僚的恶名相比,逾越老规矩启用新同学莫非更让大家难堪?我不明白,即便是嫌她管得太多,你们应早说,这些天为了音乐节的事赛莲没少受罪,天天往场地跑,费了不知道多少心血,这些你们都不管,偏偏她要坐到你们旁边了,就有人受不了了,这是什么意思?”
坐在下面的人一个个脸拉得老长,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半天,有个人嘟囔:“你不是跟老师说她就是个打杂的吗?打杂的还坐评委席?”
“我正想说这件事,”米新盯着下面,“咱们老师年岁大了些,有的事情不能理解,我必须照顾他的感受,他毕竟是我们的老师。但是经过这些年的相处,我能看出老师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我们把音乐节办好,他自然能明白我的用意。这个信心我还是有的。”
底下彻底不吭声了,米新说,“散会。”
赛莲从后面走过来,“我好像有点佩服你了……”
“你以为在学生组织混那么人五人六?”米新松了口气,“风光还是有代价的,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是有公平这一说。”
女孩又不说话了。
米新想起什么,“明天就要审核节目了,看这个情况,你应该可以来,到时候你就坐我旁边好了,不用管那些人……还有啊,该你点评你就点评,一切顺其自然。”
女孩摇头,“其实坐不坐在评委席里倒不是特别重要。反正明天我会来,你最后会听我的意见,这就是实质了,别的还不都是形式?我不点评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米新嚷起来,“你要这样那我刚才都白得罪人了!”
“你不是说一切为了音乐节吗?”女孩说,“我也是为了音乐节,这就不用太过拘泥了吧——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审核的时候,还有很多工作可以完成。”
黄昏慢慢爬过天边,女孩和米新告别,独自往寝室楼走。
她走的是一条有点偏僻的小路,她还是那样,不喜欢和太多的人在一起,反感喧哗,反感那些浮夸的笑声。
这条路当然不象从前放学回家路上的小巷子,这是学校的边缘,路边还蔓生着杂草。水洼零落在野地的中间,平白让这个地方多出几丛芦苇,也随风摆动,却终究不能和辽阔水域里的芦苇相比,这几丛如此单薄和寥落。
女孩慢慢走着,象在跟随黄昏的脚步。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女孩的心才能真正平静下来,她才能真正感到一点点的轻松。微风拂过面颊,女孩照旧停了下来。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夕阳最沉的景色,妖娆的天火燃过云海,迸发着无从言说的热烈。
女孩觉得有这纯粹的夕阳,才能证明自己选择晴州,不是个错误。大城市的空气里总是迷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这样的夕阳在女孩的梦中出现过无数回,但她来晴州之前从没真正见过……
曾经在梦中出现的景象从女孩心中浮起,如果能和白衣少年一起看一次这样的夕阳,该有多好……哪怕一次……
还有太多的路没有走,还有太多的故事没有结局,还有太多太多想拥有的回忆,现在只能让一切安安静静地停在空中,因为你,不在了。
有你的日子依旧不快乐,但那不快乐因为你的存在,也变得珍贵。我从不遗忘,尽管总是经历凄凉,不愿遗忘其它是因为害怕自己在遗忘中变得残忍和麻木,而不愿遗忘你则仅仅是因为不愿,单纯如水。
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能牢记……
女孩愣愣地站在那里想了很多,渐渐有些晕眩。她甩了甩头,打算再看一眼夕阳就走。她一抬头就是一声惊呼——
在远处,在暮色的笼罩下,依稀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高佻而略有淡薄,长风而立,雪白的衣衫被夕阳映出艳红……那是夕阳吗?还是,血,少年的血……
那人默默地看着她,那样远,但女孩能感觉到他的眼神。
“知羽……”女孩在心里喊着,视野已经被泪水沉溺。那人还站在原地,还看着她,女孩感觉到一阵风的温暖,正在将她的泪水拂走,很轻,一点一点。
然而,等到女孩能看清楚一切的时候,那个人影却不见了。
知羽听到一声呼喊,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熟悉的声音。
他没有睁开眼睛,那声音就一遍一遍地响起。知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冲撞着喉咙,他在寻找。
他在寻找他所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都在他的心里,它们蜷缩在角落里,平时默不作声,却悄然影响着他的决定。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这样的事情。它们象寄生虫一样无声无息的潜入你的内心,它们在连你自己都不忍碰触的柔软之地安营扎寨,肆意狂欢,它们将你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它们象诅咒一样把握了你的命脉,操控着你的行为。它们让你疯狂和绝望,你却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穹麻菊,就是和这些寄生虫,和这些诅咒的一个交易。
知羽想到自己刚刚听到这种说法时的心情。当时他并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种化石一样的秘术,但他还是记住了这些离奇的故事,他知道,其实他也害怕。知羽的心里也有寄生虫和诅咒。
往事里关于赛莲的一切又开始翻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
赛莲,你不用修什么时间之塔,于我,和你相识已经是难逃的劫难。有你存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只剩下夏天,有你存在,我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夏天……
不管这里还有什么秘密,至少我已经知道,回忆是秘密的一部分。知羽沉下气来,既然如此,那至少可以从回忆开始剖开一切。
小棉他们的交谈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浮起,知羽感觉不出时间的存在,他只是尽力凝神。
“你怎么啦?”这是小棉的声音,“他怎么啦?”
“这个,不好说,是不是受了风了?这个地方风很大。”
“那怎么办呢?他好像不怎么舒服……”
“不要紧的,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呢,也是这个样子。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不适应环境。只要慢慢调整,最后会好的。”
知羽猛然睁眼,正盯住那人的双眼。“可惜我们并不打算在这里呆太长的时间,也不打算被一点一点吸干脑髓。”
那人竟然没有瞳孔,只两片呆滞的眼白翻在眼眶里!
小棉正不知所云,知羽一把提住她的领子,“想想那个沙漏,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你想留在这里吗?就这里!”
小棉猛地一怔,如同从梦里醒来,再看向那人的时候,只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米新,”知羽的双眼明亮得生威,“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样子,还是不能面对你自己,就算是被蚕食了灵魂,也还是这么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当年我比赛莲更早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天女孩晚上,女孩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女孩经常做的梦,梦里依旧有夕阳,依旧有白衣少年。她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这不该是他们的城市,女孩也不愿意这是她的学校,她不愿想这件事。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白衣少年和她之间隔着一小片水洼,他们面对着面,却又被隔绝。白衣少年也变了,变得几乎比她更疲惫,比她更悲凉。
他说:“今非昔比……本来不应该这样的,但是我想了想,还是要来找你。”
女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曾经告诉过我,希望对有些人是奢侈品,你还告诉我,要防范别人,这不是对一个人没有信心,而是对人类没有信心。”
“是……我说过很多次的。”女孩苦笑。
白衣少年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说:“是我错了。”
女孩本来还算平静,听到这句话却神经质地咳嗖起来,她弯下腰,眼泪直接掉到地上。
白衣少年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那个时候,我总是驳斥你,总是嫌你把人想得太坏……我说不过你,你知道的,但是我心里并不服气。”
女孩感觉到白衣少年的靠近,但她倔强得不愿直起腰身,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怎么看我们那时候的争论,我只希望有一天你永远不用再想这些事……但是现在看来,我们都逃不过……也不知道是现实还是命运……
“不能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一定小心照顾自己,有的事,我们无法预计,有的人,我们无从判断,有的责任,我们无以承担……”
女孩从梦中惊醒,耳边还回荡着那些话,白衣少年第一次如此苍凉地与她交谈——
“有的事,我们无法预计……
“有的人,我们无从判断……
“有的责任,我们无以承担……”
这个时候,正是午夜的十二点。女孩平静下来,小声说,“又有什么关系,”她说,“又有什么关系?看得见的可以躲避,可以绕行,那也不过是躲一次,绕一次。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何况有的事已经说出去了,哪还有反悔的余地?”
女孩望着在黑暗中滴答的钟表,“我们可以放弃别人,又怎么能放弃自己?我只能做我应该做的,信守承诺,就算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还是好的。
女孩的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埋怨,她不做声,把它压了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清楚,那个声音正预言着她新一轮难以面对的困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