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血(1 / 1)

时间之塔 鬼谷箫 1810 字 8个月前

第二个星期,女孩的左手的指尖红肿起来。

第二个月,女孩回到乐器店,老板从她手里接过吉他,随手试了试,点了点头。而女孩的左手指尖,则隆起了层次分明的死皮。

第三个月,死皮一层层地退又一层层地长,乐器店老板说,快了。

半年过去,在女孩的左手已经看不出太明显的痕迹,只是指尖摸上去很硬,泛着很淡很淡的焦色。老板没有接琴,只说:“弹弹我听听。”

一曲终了,老板叹了口气,“这把琴送给你吧……”

女孩不知道说什么,愣在原地,老板又说:“我这店不行了,没经营好,很多好东西都糟蹋了……我要回老家了。你是个才,这琴你收下,我还能觉得自己干出了一件实在的事情。”

两年以后,女孩和白衣少年经过回家路上的一家网吧,女孩问白衣少年,“你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啊?”

女孩沉默。在这个地方,她第一次相信希望,也第一次目睹自己相信的东西没落下去。

“这里原来是一个梦的坑。”女孩这么说。

曾经开在这里的乐器店鼓励了女孩的梦想,女孩觉得埋下去的种子是可以发芽、开花的……

当然,也有可能毫无征兆地死去——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

风大了些,将沙尘吹起。

知羽看到血从那双美丽的手上飞溅起来,融入周围。再一看,又不是,周围只有昏黄。如此反复几次,知羽满头大汗——

一种自进入高塔以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从他的心底升起。周围是坚硬的,散发着焦煳味的巨石,在诡异的错落中无比缄默,小棉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只瞪起两个大眼睛,活象预感到了危险的小兽。

不知道从何而来,薄纱一般的烟雾在眼前缭绕,知羽渐渐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一些过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杂错着,拥挤着扑向他的胸口,有童年摔碎的白瓷杯子,有少年时输给隔壁班的篮球,有压在地府的大木箱子……

忽然,他又看见了赛莲,不是昔日的女孩,而是这高塔的主人。

她一出现,那些纷繁的记忆就如同粗鄙的下人看到了高贵的主子,聒噪着却也畏缩着退到远处。烟雾越来越重,那种呛人的味道把知羽逼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一切迷蒙和挣扎中,赛莲仍是赛莲,还是那张苍白到泛青的脸上,还是那傲慢而高贵的微笑——

知羽看见她的手上拿着一个苹果,很红很红,如血,如人的欲望。她把它拿在手上把玩着,象在把玩一件价值连城的珠宝。那苹果多诱人啊……知羽在不知不觉中盯住了它……赛莲是如何得到它的呢?它散发着让人无法平静的香气,知羽觉得胸口燥热难耐……

赛莲的笑变得更加生动,知羽在慌乱中仍记得警惕地看向她。她并不介意,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缓缓抬起手,那苹果被送到枯萎的薄唇边。完全不知道原因的,知羽的心跳一滞……

她咬下去了,那苹果,那只是个苹果吗?

这声音好脆啊,小小的,响在人的心口。在这一声的迸裂中,一道涓流从赛莲唇边垂下——是血,紫红紫红的血,不知道是来自她的身体,还是来自那苹果,只是从她咬开的那一小块和她的唇齿之间慢慢地涌出,娇艳和安然,让知羽想到阴谋和死亡。

“陶冥使——”这声音无比讽刺,“陶冥使?刚刚你在想什么?谁输定了?”

知羽无从回答,只有咬住缄默——

“关于回忆的游戏?哧——,陶知羽你醒醒吧!”赛莲的声音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知羽看到的只是她忙着侵吞苹果的嘴,鲜血从唇边一直流到纤长的脖子。她充满嘲弄地盯着知羽,“你醒醒吧,你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明了一切,你在我的塔里,而且你现在就失控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知羽近乎呢喃。

赛莲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他,“我想让你看清楚你自己,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这不也是你一直想要的么?再说你刚才的想法让我觉得被冒犯了,我可不是收集眼泪的怨妇啊——”

“那真是对不起。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这么说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所做的一切……”知羽苍白地笑了笑,他提醒自己,在任何时候,幽默都是美德。

“这是什么意思?”赛莲微微侧了侧脸,“你难道真要我把事情给点透?我该不该问问你,进入和离开沙雨萌的镜子阵的时候,为什么要走十年间隔的镜子?你们离开时走的镜子里的映像又说明了什么?齐年的空间星阵里那些小怪物到底是什么?还有你的米烟,你也许不会知道它到底带给了齐年什么感受。”她的声音越发洋洋得意。

“你这么博学,我早知道米烟这样的平常东西难不住你……看来你也学会了很多,比如故弄玄虚……”知羽的内心已经乱成一片,张口间却如是说。

“还是不认账?也罢,这才是我认识的陶知羽。”赛莲冲他眨了眨眼,这时候,那苹果已经小下去,而鲜血将她胸前的衣襟浸染得触目惊心。“不过,你以为自己已经找到攀登时间之塔的窍门了吗?我来告诉你,你这个想法很有趣——不是对不对,而是有趣,仅仅是有趣……”

“……”

“这是时间之塔,我在时间的长河中肆意游走。我在这里,可以看到一切,你要明白什么是一切。这不仅仅是你经历的事情,还有你些亡灵经历的事情。他们的世界可比你的要丰富,在同一个时刻里,你永远不要指望比他们看到的还要多——你知道他们看到什么了吗?你知道他们感觉到什么了吗?”赛莲的笑得越发诡异,“你知道他们后来都做了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你只顾着走你自己的,你不知道有的事情看上去无关紧要,却有可能让你以后寸步难行,这是多低级的错误啊?说到底,你,陶知羽和别人又有什么区别?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太多了……太多了……多了……了……”回音响彻中,赛莲将苹果核抛在地上。知羽忍不住低头去看,那苹果核焦枯畏缩着,如同一张风化的脸,冲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太眼熟了,不是吗?

那是沙雨萌的脸,不,是齐扬的脸……等等,应该是……秦墨昭的脸……是欧阳穆列的脸?不对不对……这……

冷汗湿了衣服,也在浸蚀知羽的意志。他忽然间倒了下去,赛莲的身影已经随烟雾飘散开,那些从角落里冒出来的回忆如同饥渴中的野鬼,重又扑了过来……

知羽看到那双流血的手,女孩指尖的茧子慢慢变成了褐色,又轻轻地震动起来,很快,一只只小巧而绚丽的紫红色蝴蝶破茧而出,振翅而去。

她们都太美了,因为她们都是被鲜血滋养过的。

知羽下意识觉得那里面也有他的血,只是这血不是来自指尖,而是来自胸口,来自那个夏天,来自那串烦恼,来自那声重响之后的平静……

陶知羽,那个白衣少年,就要象大鸟一样起飞之前,他的血,和女孩的血流在了一起。

白衣少年曾经很佩服地听女孩讲述刚开始学吉他时,磨茧的经历。白衣少年能掂量出那代价,他很高兴女孩挺过来了。

后来他才知道,神把乐器王子送到女孩身边,女孩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四个茧子。

神要让她流血,指尖的血,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在学校的楼梯上,白衣少年目睹过唐主编的决然,那是很可怕的一次,但不是最可怕的一次,也不是唯一的一次。

女孩不能把吉他藏在家里,因为哥哥随时可能来翻她的房间,她把乐器店老板的吉他托给别人保管,自己一直弹那种最廉价的,二手三手的琴,她在城市的角落里寻觅藏琴的地方,如此一来,藏住便好,丢了就马上再买一把。只是这一次又一次丢琴的空隙间,她并不是总能马上买到哪怕破得一塌糊涂的琴。穆列实在是躲不掉的,且不说他本来就极其了解女孩的脾气和风格,单说唐主编对他的偏袒,随他犯了什么错,只要能说到女孩身上,女孩就会马上走投无路。偏偏他又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此一来女孩只能把已经稀少得可怜的零用钱奉上,买自己一点点不担惊受怕。

女孩经常吃不饱饭,如果要把钱省下来买琴,那就要很多天不吃饭。

这期间无法练琴,手上的茧会松散,时间再长一些,就有可能脱落。

重新磨茧当然会比第一次磨要省时间,但很少有人知道,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重新磨茧,会让手指承受开列出血的危险。那是因为原来磨的茧不可能完全消退,还留着一层硬皮,重新磨茧的时候弦给指尖重压,失去弹性的这层硬皮很容易被割开。

于是女孩的手就开始一阵一阵地流血。这流血还不能让家里人发现,不然唐主编会猜到她在干什么。女孩只能忍耐。

忍耐饥饿,忍耐疼痛,忍耐惊恐,忍耐失落,忍耐忍耐本身。

白衣少年慢慢知道一切,慢慢和她一起忍耐,慢慢发现女孩的处境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好转。

当然,女孩不会和他说这个,她只是时常沉默。

但是白衣少年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女孩的窘迫不是用他一个人话语就可以抚慰的,他看到了女孩的艰难不是用他一个人真诚就能消解的,他看到了女孩的急需不是用他一个的力量就能得到的。

白衣少年尝试着做过很多。在女孩介入他的生活以后,他要思考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很多很多。他想不明白,这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与年少轻狂无关,他陷入真正的迷茫。从前他抱怨,他叫嚷,但在内心深处他从未真的对生活产生哪怕一点点的绝望,那是因为一切真正的罪恶与残酷都是那么遥远,遥远到象故事或者野地里的山猫。而现在,活生生的例子就发生在他的眼前,白衣少年觉得自己的信仰在碎裂。